和妶有些為難,道:“在下法術(shù)低微,恐怕難當此任?!?p> 巨魄道:“要和妶委身獻祭,確實是上清對不住姑娘。若是姑娘實在不愿意,我等也不會強求,只求姑娘大局為重?!鳖D了一頓,“畢竟已經(jīng)死了四個人了?!?p> 和妶見巨魄把話說到這份上,也由不得自己不答應了。當下避開眾神灼灼目光,只得讓步道:“和妶愿意竭力一試。”
……
三日后萬事俱備,一場招魂的“茜之儀式”即將開始。
子時之初,闃寂無人,月幕下的連綿的雪峰默然沉眠,絨布冰川卻仍如琉璃般清澈。
靜謐中潛藏著洶涌的暗流。
毐川唐索那山山頂處,烏圖長老、巨魄、樓澈、沉粼、醒復五人正立于祭壇邊角,白綾素服、手捧葬燈的和妶緩緩睜開眼睛,清白的面容襯得她星月般皎潔。
夜風颯颯,吹得人涼意猝生。
她心里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因為這只是一場自娛自樂的游戲而已。
沉粼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如果不愿,便不要勉強?!?p> 她感到對方溫閑的目光,臉色微醺,呼吸也平緩了幾分。不遠處的醒復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她沒有回避,她知道,還有許許多多雙暗處的眼睛在盯著自己,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今夜能否引蛇出洞?
巨魄抬頭望了望黯淡的星空,輕聲道:“時候差不多了,開始吧?!?p> 諸神立即各自就位,沉粼就守在不遠處的雪丘上,沖和妶勾了勾唇,清澈的目光如同見底的湖水。
本就昏暗的月光被碩大的血幡完全遮蔽,諸神臨于陰影之中,地上的五盞白蠟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個嚴整的五芒星出來。
烏圖長老露出個頭來,示意一切正常進行。和妶立于那五芒星陣中央,緩緩放下手心明燭,啟音念出招魂之經(jīng)。
雪山夜間的寒冷似把夜色凍住一般,送葬燈搖曳的燈火幻然明滅,呈現(xiàn)出黃、紅、白、紫各異的色彩,獨明于黑夜。
經(jīng)未誦完,已出現(xiàn)了變化。
夜空中泛起星辰的微瀾,顛倒錯亂,似乎蓋過了月亮的光輝。不一會兒飄下一片片的六瓣雪花,寒滲滲地透入人溫熱的肌膚里。不遠處隱隱聽得雪鬼的嚎叫,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
上一次看到雪,還是赤逢伯死去的那個夜里。
巨魄等人顧不得這突如其來的霜雪,瞪大眼睛凝視著周圍的微小的動靜。
和妶斂唇起身,用匕首輕輕割開自己的十個指尖。漣漣血色滴落而下,滴在素衣羅裙之上,滴在送葬燈燭芯之上。
噗,最后一盞燈滅了,五芒星消失了。
該來的也該來了。
巨魄冷汗涔涔,竭力集中自己的緊繃精神,伸手推了一把突兀骨。后者已凍得瑟瑟發(fā)抖,硬著頭皮奔了上去。
“是零九六!”樓澈不失時宜地附和一聲。
料峭雪峰的棱角陡然堅硬起來,暗處露出無數(shù)個人頭,朝著祭壇的方向投來激動的目光。他們都是聽說巨魄要在這里開壇做法、抓捕零九六聞聲而來的散仙。
零九六真的來了嗎?
突兀骨顫顫巍巍地接近祭壇,冷言看來如同零九六可怕的身影倏忽降臨。巨魄給烏圖長老使了個眼色,后者剛要施法,卻見天邊狂云大作,一大片黑風浪頭般疊涌了過來,裹挾這無數(shù)冰碴、雪花、惡靈怨鬼,頃刻間將渺小的人類淹沒。
是鬼靈風!
巨魄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見祭壇中央的和妶為黑暗所吞沒。
“救人!快去救人!”
周圍的人聲都被泯滅了。和妶在風旋正中迷了眼睛,淚水流個不止。颶風中裹挾的冰晶刀子般戳進她的身子,連呼吸一口氣都無比艱難。冷風呼呼灌進她的口中,水草般的惡鬼嗷嗷尖叫著,纏繞她的身體,分食她的魂魄。
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她,自己的腳離深不見底的懸崖越來越近。她抱緊一塊雪丘拼命揉著雙眼,黑霧中一個人影向自己走了過來。
和妶認得那是約定好的突兀骨,大喜之下,欲喊偏偏如墜入棉絮中,聽不見一絲人聲。那個人影逐漸清晰起來,他拂去耳畔的疾風,從崖頂拉起搖搖欲墜的和妶。
和妶五感全無意識盡失,颯颯罡風之中,只下意識緊緊抓住那人的衣袖,看清那人的臉。
那人拂去她的雙手,消失在黑夜中。與此同時,風止了。
混亂中突兀骨借著零九六的名義逃走了。待明處暗處的眾神緩過神來,飛一般地沖向癱倒在地上的和妶。沉粼原本也要去看和妶,忽然感到被身后一種異樣的感覺,回過頭去,卻空蕩蕩的只有滿山風雪。
沉粼抱起昏迷不醒的和妶,手起手落,連封她三處大穴,以防邪氣侵體,亂了仙根。樓澈更是痛心疾首,深悔不該令和妶以身犯險。眾仙手忙腳亂,原本的計劃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鬼靈風攪得一團亂麻。
和妶這場大病直睡了三天三夜才見好轉(zhuǎn),夢中見藍蝶亂舞、簫聲清幽、風吹彩云聲、雨打芭蕉聲,迷迷糊糊地也分不清哪里是夢境、哪里是事實。
直至三日頭上,她睜開眼睛,看見擬蕪正憂心忡忡地盯著自己,見她醒來,大叫了一聲什么,歡快著跑出去了。
她掙扎著坐起,半晌才想到自己已經(jīng)收了擬蕪在身邊。不一會兒沉粼風塵仆仆地走進殿中,伸手探了探她脈象,道:“你終于醒了。”
和妶仍感頭疼得緊,那晚上的事情更是想不起來。沉粼道:“想不起來便算了。一切都有我在?!?p> 和妶怔忡半晌,只記得那晚她被唐索那高山上的鬼靈風卷了進去,行將墜入懸崖之際,幸得一人出后相救,現(xiàn)在想來應是當時進入祭壇的突兀骨。
和妶問起突兀骨的下落,沉粼搖搖頭苦笑道:“不會是他。突兀骨那家伙瘋瘋癲癲,又膽小如鼠,鬼靈風剛一來,我便親眼看見他遁如地中,想來早就跑到天邊去了?!?p> “怎么會?”和妶倒吸一口冷氣,“救我之人,明明是突兀骨那般的打扮?!?p> 沉粼的雙眼忽然漾起別樣的光彩,他握緊她的手,“你怎么不想一想,突兀骨又是仿照了誰的模樣?”
和妶渾身一震,冷汗涔涔而出,怔怔道:“不會是,是……”
沉粼仍是平靜如水,“沒錯,就是他,零九六。我們本想自己造個假的,不想?yún)s把真的喚了出來?!庇值溃骸澳闩c真兇擦肩而過。不要問為什么真正的零九六會出現(xiàn)在那里,也不要問他為什么救你,巨魄君已經(jīng)為這事生出好幾根白發(fā)來了。”
和一個接連誅仙戮神的可怕殺手近在咫尺,卻又被他反手所救,可真是一件又可怕又頗似奇跡的故事。和妶尚處于巨大的震顫中,竭力回想所有的細節(jié),卻張口結(jié)舌一個字也說不清。她心中空白一片,或者說所有的滋味都來了,令她有些彷徨無措。
沉粼見她不語,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將她攬入懷中。她沒想到一向沉穩(wěn)的沉粼會有這般溫存的舉動,又驚又喜,那淡淡的男性氣息令她暫時安定下來,暫時忘記那些痛苦的噩夢。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般擁抱。
與此同時,門外之人放下她敲門的手,默默將手中的茶點收回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