妺喜,多年不見了,讓孤好好地看看你。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臉,履癸,是你嗎?原來不知不覺,你我已經(jīng)分離那么多年。履癸,你怎么老成了這個樣子?你究竟在巢湖經(jīng)歷了什么?
可我說不出話來。
一個失敗的、被自己的子民聯(lián)合起來所推翻的帝王一朝淪為階下囚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我不敢想象。
正如我在伊尹后院待的那些年,也不過是數(shù)著日子等待死亡罷了。
履癸忽然不再笑了。他似看到了什么東西,表情變得那么出離憤怒。
他指著旁邊一團(tuán)小小的陰影,我看得到他眼里的陰翳和無聲的質(zhì)問,這個小東西,他是誰?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有些遠(yuǎn),我看不清,待要走近時,卻被履癸的大掌狠狠拉住。
他哆嗦著,顫抖著,喘著粗氣,那么出離憤怒的樣子。
他將我按在原地,自己大步走過去,將那一團(tuán)小小的東西拎過來。我定睛看去,那是一個小小的嫩綠色的襁褓,上面繪滿了鮮嫩的紙莎草。
那是蘇夏照顧我的時候,閑來無事,幫我做的襁褓。
這個襁褓帶著那么熟悉的味道,以至于我不敢去看襁褓里那一張晶瑩的小臉。履癸帶著怒氣,蒼老的手哆哆嗦嗦的將那張小臉露出來。
那是我的茂兒。
履癸那張嚴(yán)肅的臉忽然笑了,那些因為常年憂心而產(chǎn)生的深深的皺紋似乎突然都消失不見了,他的笑如冰雪消融般,他問我:這是我的孩子?
這么多年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可是誰也不知道我在同履癸一起逃亡的路上,腹中早悄悄有了他皇位的繼承人。
不,早就沒有什么所謂的繼承人了。
如今只能稱我的茂兒為亡夏余孽了。
至于我,從來不配做一個母親。茂兒甫一出生,便被伊尹親自抱走了。所有人都以為商帝將我賜給伊尹后總會發(fā)生些什么,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曾經(jīng)在有施那么親密的兩個人,差一點(diǎn)就要成為最親密的夫妻的兩個人,最終卻逃不過命運(yùn)的安排,再相見時,竟成了比陌路人還要更加不如的關(guān)系。
在茂兒出生之后,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看他一眼。此刻,我忽然不敢面對履癸這么希冀的目光。
我……我是對不起這個孩子的。
還有我的履癸。
我不知道若是履癸知道我沒有保住他的孩子,任由伊尹將他奪走之后會發(fā)生些什么。
我從來不敢面對他的怒火。
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
我不想再看見他。
于是我狠狠咬牙,強(qiáng)令自己醒過來,那些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液體,早就打濕了玉枕,伸手摸一摸,濕滑的液體停留在臉上,那人因歲月蝕刻的粗礪大掌的溫度似還停留在臉上。
我猛地捂住臉,任由眼淚從指縫中悄然滑落。
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我依舊孑然一身。履癸早在流放巢湖的時候死去。而我的茂兒,伊尹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早就已經(jīng)死了。
就連我曾經(jīng)那么討厭的蘇夏,因為在伊尹后院幽閉而同我相依為命的蘇夏,也在我生下孩子后不知所蹤了。
原來,到了現(xiàn)在,竟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雖然這些年來,我從正眼瞧過伊尹。多年來的分離,早讓我不敢再直視他如今的目光,他的目光太瘋狂,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有施的誓將軍。
有施早已覆滅在商帝的鐵騎之下了。記得那一年的夏天,商帝派了萊朱來朝賀,呈上來的,正是酋長哥哥的人頭。
不知道商帝的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法,在那么炎熱的夏天,千里迢迢的朝賀,酋長哥哥的頭顱卻仍像是剛剛砍下來一樣,絲毫聞不到腐爛的氣息。
他的眼大睜著,甚至,我?guī)缀跄芸吹玫剿豢诚骂^顱時的驚恐。
我清楚記得身旁的青蠻那一瞬間慘白的面色。
萊朱說,商帝陛下知道有施酋長向來同貴國王后娘娘不合,這是我朝陛下特意來送給王后娘娘的大禮。
他的笑聲那么囂張,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那么刺耳。
商和夏的梁子,就此結(jié)下。
不,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下了,而在萊朱呈上來酋長哥哥的頭顱的時候,那些暗涌終于被擺到了明處。
那件事情,最終成為了商帝和履癸爭斗之間的導(dǎo)火索。
也是自那個時候開始,履癸終于開始忌憚起商帝,那個看似清風(fēng)朗月,實則狡詐的大夏附屬國的小小藩王來。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商帝身邊的追隨者,伊尹和萊朱這兩個人,幾乎成為了他身邊最強(qiáng)大的力量,他們迅速滅掉了方國、顧部和昆吾族,隱隱有稱霸大夏的趨勢。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輕薄的銷金帳上,那些漂亮的幾乎透明的布料上面布滿了金色的花紋,下人們說,伊尹知道我向來喜歡華麗的東西,這是他特意在曾經(jīng)的夏王宮中,在我的寢宮里收羅來的布料,是他令人掛上的。
以此來討我的歡心。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若我當(dāng)真喜歡那樣?xùn)|西,又怎么會將它們輕易地放在瑤臺那所困了我整整十年的冰冷的冷宮里。
那些東西,向來是阿秋的心頭好。
而她早因為產(chǎn)下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啞巴血盡而亡了。至于那個孩子,那時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所以,我也從來沒有精心照料過的她,在她看著我將自己掛在那道橫梁上之后,也再沒有了蹤跡。
多孤獨(dú),是不是?
我忽然深深懷念履癸費(fèi)盡心思為我收羅來的那些大紅色的布帛,我和履癸在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里親手將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最美麗、最輕薄、最密實的深深淺淺的紅在手里化為碎片和破布,只為聽那一瞬間的令人心神愉悅的裂繒之聲。
那些美麗的紅后來去哪兒了呢?我想不起來那些漂亮的布匹最后的歸宿,可這一刻,我卻忽然想要找到它們,再懷念一下那些沒有發(fā)生后來那么多事,阿秋沒有死,青蠻沒有成為青姬,而履癸的生命里,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琬、琰二姬。
至于我和履癸,也安安穩(wěn)穩(wěn)的呆在大夏的宮殿里,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那一場毫無指望的顛沛流離。
我將那些幾乎透明的銷金帳自彎彎的金鉤子里取出來,將它們挽了一個結(jié)。
此刻,我十分慶幸伊尹對我最后的一寸耐心。他還沒有來得及將這所屋子里的東西收走,所以,現(xiàn)下我有了一個很好的幫手。
我站在那張描金繪彩的凳子上,試圖將帳子從橫梁上搭過去,可是這個帳子太薄了,太輕了,我連續(xù)試了好多次,他們依舊會軟趴趴的耷拉下來。
后來我終于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我將床上的金鉤子取下來捆在帳子上,那些布料終于不再隨意飄著了。將頭探進(jìn)那個被挽得十分漂亮的結(jié)里的時候,我最后看了一下這間幾乎禁錮了我一年的屋子。
所有的東西,絲毫不比我在夏王宮里用過的差。甚至,因為伊尹地位的提升,工匠們不斷進(jìn)步的技巧,這些東西比起履癸賜給我的東西還要精致華美得多。
可是,錯過了,便真的是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了。
或許他也沒有想過要挽回我。
而這一次,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履癸來將我從繩子上放下來,也不會有另一個蘇夏在我們逃亡的路上幫我解開那些難纏的毒藥。
恍惚中,我看見十六歲的我穿著那件平生絕無僅有的美麗的大紅色嫁衣,由侍女們牽引著,攙扶著,走向那個不可預(yù)知的未來。
晚風(fēng)將那些世上最輕薄的紗幔揚(yáng)起,那些大紅色的幔帳在空氣中輕輕漂浮著,比天邊的云彩還要絢麗。
重重帷幕的后頭,是履癸,那么年輕俊朗的履癸,他穿著隆重的玄色禮服,額上九九八十一顆明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他微笑著,眼底的愉悅在臉上綻開,他朝我伸出手來,我對他微微一笑,由侍女們攙扶著走向那個豐神俊朗的男子。
他負(fù)著手,是對一切都盡在掌握的志得意滿。是因我的滿足而開心的履癸。
這個年輕俊朗的履癸,月光下,他帶著笑意,踏水而來。
他的胸懷像大海一樣寬廣,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燦爛。
他向前一步,我在地上輕輕一踏,便將他的手牢牢握住。履癸,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放手!
身后卻傳來驚呼聲,有人伏在地上,像是丟失了自己最重要的珍寶,哀哀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