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低頭笑得如云霞般燦爛——她第一回曉得，這人世間的孩子絲毫不比她們那兒的孩子差些。雖然皺巴巴的，一雙眼睛卻清靈澄靜，仿佛汪洋大海，星辰匯聚。
她輕輕地伸手，想逗一逗這孩子時，靈七忽然湊近她耳邊，低聲說：“王后似乎……不太好……”
“什么？”羨魚提起裙子，連忙同他闖進去。
羨魚第一眼望見的是床榻邊王后低垂的手，慘白的肌膚裸露在陰暗潮濕的空氣中，房間里彌漫著濃濃血腥味。
國君貼著她身子，相互依偎著，淚水交融。
王后還有一口氣，意識到了羨魚存在，盈滿眼淚的雙眼緩緩對上她，說：“姑娘……今日，王兒降生，天賜甘霖……妾身一人，死也足矣……妾身在此，替昭國黎民百姓，謝姑娘恩情了……”
她說著，猛烈咳嗽起來，臉色愈發(fā)蒼白，羨魚想要答一句，還沒來得及過去，那咳嗽的女子終于還是沒有了聲息。
羨魚捂住嘴——她怕自己放聲大哭會失態(tài)，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毫無征兆的，滑過手背，灼熱驚人。
靈七也閉上眼，為那殯天的王后哀悼。
羨魚想救王后，可是她無能，她不會。在這時刻，她才突然覺得自己何等渺小。她不是普渡眾生的仙，她只是學(xué)藝未精且涉世未深的仙靈罷了。她太普通了，她甚至救不了一個凡人的性命。
她執(zhí)著于功德簿上的黑字時，她也許從未想過積德行善四個字究竟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區(qū)區(qū)的功德嗎？現(xiàn)在來看，之所以有仙靈始終成不了仙，之所以有的凡人可以白日飛升——大概都是因為，真正能做到積德行善的，才是上天挑選的仙吧。
她忽然生出深深懊悔，悔不當(dāng)初，也許她早一點就應(yīng)該入世，不應(yīng)聽師父的話消極避世?；蛟S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有普濟天下的宏愿，但一定不在少數(shù)，普濟天下，又怎可貪生怕死，懼怕劫難；普渡眾生，又怎么能遠離眾生呢？
窗外雨下得很大，是開春的第一場甘霖，救活了許多昭國百姓。這一日，長英侯嫡長子誕生了。這一日，王后薨。這一日，羨魚第一次入世。
雖悲痛不能自已，但國君到底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大人物，依然鎮(zhèn)定自若，對羨魚和靈七深深作揖，道：“二位高人，事逢不巧，愛妻薨逝，諸事繁忙，宮中賀宴必要取消。但寡人略備薄禮，酬謝二位……”他拍掌兩下，身后侍從托出金銀珠寶一箱。
靈七覺得，似乎不要也不好，讓人家欠著人情反而難做，便小聲提醒羨魚：“收著吧，你也用件東西回禮便是。物不在貴，在情誼?！?p> 羨魚點頭。揚手收了這一箱寶物，忽然望見國君身后乳娘抱著的嬰兒，便道：“陛下……我倒也回您一件禮吧。”
她走近了嬰兒，垂眸淡淡地詳視，說：“這瓶冷露，可以凝神靜氣，驅(qū)散大喜大悲大不平之心緒。便贈予這孩子……”她掏出自己私留的露水，沒有半分不舍，塞在了國君手里。
靈七望著羨魚寂寞身影，淡淡嘆氣，心想：這露水該給你自己用才是，怯除你的大悲大不平之心緒才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帶她來一趟凡間，卻讓她難以開懷，反而見到了生離死別；擱誰都不會太好受的吧。
他微微地又顧了一遭天，拉住羨魚的手，認真說：“該走了?！?p> 羨魚點點頭。
兩人翻上云頭，回了蒙陵山。
一路上，羨魚都在想，想她怎么這么無能。王后難產(chǎn)血崩，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而無能為力。
她想起，自己修行的法術(shù)，唯有克敵制勝之術(shù)，卻無濟世救人之法。按照凡間的定義，她約莫是個粗人了。
涼涼的嘆著氣，矮坐在蒲團上甚至沒有心思翻一翻自己的功德簿是否進了帳。
靈七為她煮了一壺茶，熱氣騰騰的熏在她眼簾下，只聽他柔聲寬慰她說：“羨魚，生老病死，人人皆要經(jīng)歷。王后天定如此，不是你的罪過?！?p> “靈七……你不懂。你自小出生于大家族，父母健在，家族興旺。不像我，我無父無母，天生地化，受上仙恩澤才得以化生。失去雙親的孩子，真的很可憐。那個孩子，他母親死了，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我覺得他與我同病相憐，才會覺得那時候我多么無能?！绷w魚失魂落魄的，緊緊握著粗瓷茶杯，指節(jié)泛白。
靈七知她一時之間難以開懷。張了張嘴想寬慰她，卻又不知如何寬慰她。
“靈七，我想……”她舔了舔嘴唇，明澈雙眼忽的對上靈七雙眸：“我想去修習(xí)新的法術(shù)。師父傳下一卷《山千重》，講的是治凡之術(shù)。業(yè)障為山，逆天改命。凡世有三千業(yè)障，眾生皆苦。我從前覺得，我非佛，不能普渡眾生，解脫萬民，世間紛紛與我無關(guān)。之前我覺得無用，現(xiàn)在想來，其實是很有用的了?！?p> 靈七垂眸，只飲茶，不語。
羨魚殷殷看著他，像在征詢他的意見。
靈七道：“羨魚，你和我不同。我見慣了人間悲苦，對這許多已習(xí)以為常。凡間生死，六道輪回，彈指一瞬而已。我看得淡，自然從未想過怎么樣救濟天下，而是想著怎么樣位列仙班。羨魚，師父說得對……”
羨魚疑惑盯著他：“師父說了什么？”
“師父曾私下同我說……說你一旦入世，便魘入紅塵之中，難以翻身了。我今日釀下大錯，我不該帶你入世?！彼曇舻统?，像古寺銅鐘在日暮里長久低鳴。
“……靈七，你沒錯。是師父錯了，師父他不該瞞著我。愈是艱難險阻，愈是要迎刃而上?！绷w魚定定道。
靈七苦笑一聲，說：“羨魚，你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你在大千世界中其實微若塵土，你拿什么去救凡治世？凡間種種，興衰成敗皆有定數(shù)，逆天改命必遭大難。羨魚，師父說不許你入世，是對的?！?p> 羨魚沒有說話，卻拿出功德簿，翻開，里面赫然多出四萬功德?！拔蚁搿上墒敲總€仙靈的夢吧。他們自小入世，也未曾達純白之境。究其根本，或許就是因為他們未曾誠心地積德行善，修養(yǎng)德行罷?！绷w魚嘲諷般笑了笑，又認真看了看靈七：“靈七，你能看淡，我卻不能?！?p>
姻靜夜
小夜廢話：師父的話是對的，羨魚入世必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