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性命垂危(一)
天還沒睜眼,正個皮革店浸泡在濃霧中,來不及穿御寒衣的馬三跑遍了棚屋,卻連個鬼影都沒找到。
正舉著小油燈正在焦急無措之際,一個穿著家奴服的男人縮頭鉆進了茅廁,馬三一眼便瞧出那是伺候小公子的人。
家奴穿著比起棚屋管事的他,自然是上了一個等級。小公子喜歡藍色,故而木屋里的尋常家奴一律穿著精致的藍色服飾,區(qū)別于其他處的家奴或別的什么東西,而貼身侍奴的服飾自然更藍。
馬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顏色無奈苦笑,屬于棚屋還是木屋總是一眼就能分辨,急忙追上前,候在茅廁門前。
霜氣逼人,油燈放在地上,馬三將雙手夾在腋下,不停跺腳,在茅廁外面終于等到伺候小公子的家奴?!奥闊┠o帶個話,破左耳的爹,只怕不行了?!?p> 奴頭上前求情,腳下的霜被碾碎。
“哎呦,這不是馬三爺嘛,棚屋的茅廁滿了?那你得早點使完,讓人看見了不好哇。”比馬三高出一截的,家奴扯著衣擺,一臉不情愿道?!安痪退纻€人,又不是什么急事。等我用完事了再說,不急不急?!闭f完,進入茅廁,旋即傳來咚咚的聲響。
“要不因為那老頭是破左耳他爹,我也不敢越過規(guī)矩來打攪您。無論如何求您幫幫忙,興許他們父子還能見上一面?!瘪R三強忍著奴頭脾氣守在茅廁外,低聲下氣求人。
“你這個東西真是煩人,大清早就人不痛快。滾,這兒不是你奴頭該站的地方?!奔遗珣械枚喙荛e事,“何況你那個屋死人有什么稀奇,別看見我正在辦大事嗎?棚屋里的東西力氣光長在手臂上了,一點眼里勁都沒?!?p> “還請您快點,田老頭只怕支撐不了多久。”馬三催促道。
“什么東西,叫你一聲馬三爺,你還真當自己是個爺啊。好好瞧瞧,這不是棚屋的茅廁?!毙〖遗?,提著褲頭走出茅廁,天已經(jīng)長了許多灰白色的斑紋。他瞪著馬三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左腳一飛踢翻了小油燈,滾了好幾身最后落在一個凹處,被泥水撲滅余溫。
“聽說小公子剛賞賜破左耳一匹駿馬,您伺候小公子已久,應(yīng)該比我了解小公子的脾氣?!瘪R三提醒道。
“你是個什么東西,居然敢威脅我!”小家奴抓住了馬三的衣領(lǐng)。
“不是,絕對不敢。只求您給將死之人傳句話,那孩子自然記得您的大恩大德。日后小公子賞他一好,自然有你一份?!?p> “你們這些東西呀,破事還真多?!毙〖遗畔骂I(lǐng)子,轉(zhuǎn)身離開茅廁。
“勞煩您了?!瘪R三爺在身后連忙點頭哈腰,目送他回木屋......“只不過是十幾歲孩子,木屋里的人就是木屋里的人,不過哪個屋不是屋,今日馬三,明日牛四羊五,誰曉得嘞?!睆澭鼡炱鹞鬯锏挠蜔簦读硕?,“破東西,還能使。”
爐火將寒意燒成灰燼,木屋熱氣熏人。還在酣睡的破左耳和樹子被吵醒,揪著五官從被窩里探出腦袋,看見面無表情的小家奴正重復(fù)馬三爺?shù)脑挘骸八烙嬁焖缆N翹了,要看最后一眼得抓緊?!?p> “誰?”破左耳揉著困意濃重的眼皮,不知家奴所指何人。他又夢見那個躺在巨石上睡覺的女孩,還未及時看清楚她的臉,就被一陣天搖地動震醒。緊接著,那張女戰(zhàn)士一般的臉緊緊地貼著他,柔軟的身軀如蟒蛇般壓在他身上,令他窒息......
“不就死個人嘛,哪天不死人?!睒渥余洁熘@進被子?!皾L?!北蝗炖锇l(fā)出一聲驅(qū)逐。
小家奴不由后退一步?!澳愕?,你那個還在棚屋里當東西的爹快死了。馬三爺求我轉(zhuǎn)告你一聲,晚了可就被丟進林子里喂野狗惡狼,到時候,恐怕分不出哪塊骨頭是你爹的。”小家奴憋著說,“記得是我讓你們父子倆見上最后一面的?!比缓罂焖匐x開,留下一臉錯愕的野人。
“我爹?”破左耳緊蹙雙眉咕噥著,隨即一個名字涌現(xiàn)在他腦海中,將女子的臉和身體都震碎。不可能!田老頭可是暗夜鋼軍出身,絕對不可能。
剛擦白的天穹又被黑霧籠罩,渾渾噩噩的他一陣疾風似的沖出木屋。
沖進濃霧,一路狂掠直至土樓,將在一樓梯口翹首盼望的馬三撞倒在地,也渾然不覺。
“哎呦。”滾下樓梯的馬三在呻吟,沒人理睬。
抵達舊木門,破左耳卻駐足不前,正欲推開門的左手僵停在銹跡斑斑的鐵圈上,完全不聽使喚,一個勁地發(fā)抖。他心生恐懼,失去白爺爺?shù)哪欠N痛苦仿佛又將如巨浪席卷而來。
這不可能!
喝了那么多草藥,怎么可能會死!何況田老頭是誰?暗夜鋼軍里頗具經(jīng)驗的老戰(zhàn)士,怎么可能有個頭疼腦熱就要死了。
不可能!戰(zhàn)士應(yīng)該死在戰(zhàn)場上,田老只可能死在長屏、竹?;蛘邉e的什么地方,但絕對不會是土樓的床上。
“趕緊進去看一眼,興許還能說上話?!瘪R三揉著腰推開門。
“我不允許他死?!彼l(fā)誓,野人之怒在咆哮。
嘎吱一聲響,刺鼻的草藥混合著各種臭味洶涌而出,把清晨特有的大自然氣息沖洗干凈。連懦弱的時間也沒有,他只能迎接撲面而來的事實。提起沉重的腳,仿佛巨石雕刻而成,每步都艱難至極。
從門走到床跟前,短短十來步,卻有一個晝夜之久,猶如行走在懸崖荊棘上,針針從腳底板刺入直穿胸口。
熟悉的臉近在眼前,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第三只眼睛軟榻榻地躲在上面,再也威脅不了誰。
田老頭緊閉雙眼,安靜如木頭人,身體被好幾層破舊的被褥緊緊裹在其間,只露出了下巴以上。他那件華麗的防寒衣被壓在最底下,緊貼著即將失去溫度的身體。馬三爺在他離開后,又給田老頭添加了棉被。他有些詫異,余光看了一眼馬三,沒有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他沒有時間在乎馬三,為什么變成了好人?那不關(guān)他的事情。
“田老頭,睜開眼睛吧,破左耳來了?!瘪R三爺走進床頭,俯身喊著,似乎無所顧忌?!澳銉鹤?,來咯?!?p> “來了?”田老頭抬起眼皮,只撕扯開一細縫,幾乎是沒有發(fā)出聲音。
“來了?!币揽恐庇X,破左耳判斷他說的兩個字。
田老頭的眼皮又耷拉了下來,就像皮革店厚重的石門落下,任憑一人之力怎么推都紋絲不動。他的臉上起了好些個膿包,散發(fā)著惡臭,正往外不斷冒著水。短短時日,他本就丑陋的臉更是面目全非,無法辨識。想必暗夜鋼軍來了,也無法認出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就是他們所追捕的經(jīng)驗老者。
不自覺地伸手,他想擦拭去那些惡心的膿水。
“別碰!”馬三爺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指著他的腳下之地,解釋道:“還是別碰為好。萬一禍害你了,可沒有多余的。你就站在那,就那。”
聽不清楚馬三究竟都說了什么,卻在馬三驚恐的瞳孔里意識到了危險。
“什么?。 彼X得聲音止不住冷顫,渾身冰冷,仿佛掉入一個冰洞中。
在野人的世界里,所謂危險無不是具體、實在的,比如與野獸面對面的較量。很顯然,馬三爺所顧忌的,并非他曾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種危險。僅憑往日經(jīng)驗,他全然判斷不出尸體般安靜的田老頭,有何可怕之處?可他相信馬三爺所言,因為欺騙他得不到任何好處。田老頭自嘲經(jīng)過生活圈養(yǎng)的人,較之野人更擅長狡詐之術(shù),比起狐貍有過之而無不及。
“唉,棚屋里的一種常見病,隔斷時日就有伙計染病,巫醫(yī)根本不會來替他們醫(yī)治。沒有人知道這怪病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它的厲害,一旦染病就是一腳埋入棺材,只是他們哪里買得起巫醫(yī)的草藥啊。有一年整個棚屋無一活口,管家一把火將其燒光,說是惡疾會傳染。老爺幾番請來巫師做法,皆說是野林里的惡鬼討食。每逢肚子餓,就會出來禍害人。”
野人之怒在發(fā)顫。
“需要喝什么草藥,你說我去找小公子要,他一定有。小公子沒有,老爺肯定有?!彼魷卣局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第三只眼睛,生怕錯過田老頭再次抬起眼皮,或開口叫喊他的名字。他的腦子亂糟糟,耳邊響徹著石洞坍塌的轟隆隆巨聲,滿目盡是長矛刺入白爺爺身體的景象。
“無藥可醫(yī),根本都不知道是什么病,你要求什么草藥呢?”馬三反問。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定是你給他喝的草藥不夠多,一定是這樣的。只要再喝幾碗,流身汗撒泡尿惡疾就會流走,他就一定會睜開眼睛的。”他端起床旁還剩下半碗,已經(jīng)冰冷的草藥,準備往田老頭嘴里灌,卻被馬三制止。
“別折騰了。是人都得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沒區(qū)別?!瘪R三攔住了他,伸手搶過了碗?!皠e再讓他遭罪了?!?p> “我不準。”他吼聲如牛,近乎掀翻了屋頂。
窄窗之外,昔日如遠山疊嶂,眺望便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