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等待(二)
轉(zhuǎn)眼,泥水開始飛濺,狠狠地摔打在他臉上??伤B眼睛都不眨一下,身體里充滿了力量,饑餓和寒冷使得腦子清澈。盡管早上只是胡亂塞下半只田鼠,還是昨晚剩下的,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咀嚼。那血腥味,此時還在攪和他的胃袋子。
他看見馬蹄了!
透過叢草縫隙,一眼便望見馬背上穿著蓑衣的人們,其中一個男人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然而,他直覺這個男人會是個麻煩——腦門前長著第三只眼睛。
果不其然,三只眼男人掃視了一圈周圍,吸了吸鼻子,宛若聞見他的味道似的。獨自驅(qū)馬,猶如一只獵犬直接朝他這邊撲來。他眨了眼,整個胸口近乎要迸裂開,身體卻越發(fā)縮緊,拳頭緊攥,力量在身體里似燒開的熱水翻滾。他從來沒有和這隊人馬正面交手,看來今天不可避免一戰(zhàn)。這個三眼男人和騷貓一樣討厭,天大地大,卻盡和他過不去。
草被踩趴下了,折斷的身軀不斷發(fā)出喀嚓的哀嚎聲。三只眼男人堅定的腳步徑直朝他邁來,就像他事先被告知位置般準(zhǔn)確。
即將暴露,破左耳卻想不通為什么?
濃烈的酒氣被送到鼻孔前,“瞧瞧,生人勿進(jìn)的竹海,如今都有人玩躲貓貓了!”三只眼男人拔劍指向及腰的草叢,緩緩向兩旁撥開,猶如鈍刀行刑。
劍光熠熠似鷹爪披甲,藏匿其間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就要被逮個正著。旋即,三只眼男人就像從天俯沖而下迅速抓住田鼠的大鷹;而此時,他就是那只該死的田鼠。
他停止了呼吸。
“是鬼是人還速速現(xiàn)身,否則就休怪老子一劍削掉你的腦袋當(dāng)戰(zhàn)利品!”喊罷,三只眼男人的劍立即向草叢揮來,如閃電疾速,揮劍開徑并粗聲喝道?!皾L出來!否則下一劍開你的腦袋?!?p> 掩體陣亡,草根連著土被翻落,劍若再長些,眼下他恐怕已掛彩。劍光從他愕然的眼瞳底迅速而過,切下了兩根下睫毛。望著睫毛,牙槽直哆嗦,仿佛牙齒都掙脫牙根,在嘴里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人越來越多,草被折踏的聲音越發(fā)清晰入耳。再有幾步,他就要和三只眼睛面對面了。
三只眼會假裝沒看見他嗎?
不,不會的。
肯定不會。
當(dāng)然不會。
破左耳閉上眼睛。能長三只眼睛之人絕對不是懦夫,懦夫絕不會發(fā)現(xiàn)他!而三只眼的劍必然會從他的脖子上劃過,就像對付一只野雞一樣輕而易舉且干凈利落。
三只眼男人左腳的腳趾頭剛剛碾壓過草的身子,他的心臟要滾出喉嚨!
除了反擊只能認(rèn)命,他是野人可不是兔子。深深一個呼吸,準(zhǔn)備好了反擊,用他的拳頭,還有鋒利的爪子。在等待三只眼男人面對面的時間里真是難熬啊,體內(nèi)的力量煩躁難安,就連吸進(jìn)鼻子里的空氣都變得熱辣辣。突然有點理解烤架上歇斯底里的田鼠,因為它還活著。眼睜睜看著自己如何死去,無疑是最可怕的痛苦!
明明是渾然天成的掩護,無論如何,他都想不明白此人是如何察覺異樣的?這可是他從小在林子里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大小決斗,靠著幾番死里逃生才總結(jié)得來的經(jīng)驗,是他引以自豪的能耐之一。昔日在獵人眼皮下使用過許多次,從未露出破綻。
該死的,一定是遺漏了什么?他飛快轉(zhuǎn)動小腦袋,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究竟在哪留了痕跡?小泥洞有高草掩護,略矮于叢草根部,位于一條被雨水沖刷而出的小溝邊,距離他們行進(jìn)的大道仍然有段寬距。
早知如此,就不必另外挖洞,直接跳入第一個洞內(nèi)就好,只是有巖石攔路那個洞挖得太深,一旦被察覺,必死無疑。
頭開始疼了,厭倦思考,他放棄繼續(xù)琢磨細(xì)節(jié),腦子永遠(yuǎn)都不如拳頭實用。他想直截了當(dāng)解決問題,免受煎熬。
可該死的,他想起來了:他需要這伙人帶他入林。
眼前這片并不是普通的林子,天神只準(zhǔn)許他們進(jìn)入,破左耳警告自己必須繼續(xù)耐著性子。望了一眼天穹,祈禱還有一只肥老鼠也躲在此時此地吧。
草葉上的露珠兒紛逃,扭著圓潤身子滾落下來,無一例外都穿越過草縫砸在他的左邊膝蓋上。入耳,卻猶如巨雷轟炸。
越來越近,他看見靴面上來自不同地方的泥土,天地比人族要誠實可靠,從不說謊。那陌生的泥土必然來自人族地界。收回飄遠(yuǎn)的注意力,他望著靴面上中間凸出的泥巴紋,款式與山下的那些人族全然不同。
三只眼一定不是人!他暗忖,人族哪有長三只眼睛的,對,一定是這樣的。
根本不是他的掩體不堪一擊,而是朝他走來的根本不是人,所以他們才能破禁進(jìn)入長屏。破左耳終于找到答案安慰自己。多么可怕的敵人!熱血沸騰沖上腦頂,他的腳尖掐地,腳跟抬起......
就在這時候,另一道聲音追了上來。
一個男人緩步湊上來,長著一張如花的臉?!疤锢项^,林間多野貓野狗,你何必為難一只小畜牲!”他的笑聲就像細(xì)長的竹葉割過耳廓,不,是結(jié)冰的葉子拖著劃過手臂,“好個狡猾的小東西!真沉得住氣,和田老頭你倒是一路子的。”
尖聲未落,腳尖一蹬,破左耳奮力飛出了小泥洞,猛了個勁頭往從草里躥去。隨即,藏身暗處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隊長!”原來三只眼叫田老頭。“那分明是人味。”暗唇布滿溝壑。
“哼,人味!你是條狗嗎?”隊長往前踱了幾步,猛跺一腳,一土塊滾落而下掉進(jìn)小溝里?!叭耍∈裁慈藭诓輩怖锔Z來竄去?這草地可不是姑娘的暖床,哼......”泥水飛濺,全部落在隊長漂亮的靴子上。
隊長低頭一看,又哼了幾聲,隨后在草身上擦拭靴底的泥濘,“臟東西?!彪S即將淋著雨水的手,伸進(jìn)田老頭的蓑衣里抹了幾下。
“老子的判斷不會錯!”田老頭堅持,面色如天穹之顏。
往大道方向走了幾步,隊長一個轉(zhuǎn)身上前勒住田老頭的脖子,大聲嚷叫了起來:“子金,過來!”聲音猶如兩把尖銳的錐子插進(jìn)耳朵?!鞍堰@片草都給我砍光?!鞭D(zhuǎn)頭問田老頭,“經(jīng)驗老者,滿意嗎?哼,經(jīng)驗者老矣!”
另一個年輕的家伙聽命從馬背一躍而下,飛步上前,站在小泥洞上方。這個叫子金的家伙順勢拔出了腰間的劍,劍尖向前一切,徹底翻開了他的掩體。坍塌的小泥洞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他們眼前,已經(jīng)被泥水淹沒了半身。
“不過就是個在草叢里游躥的小畜牲罷了,此刻早溜沒影,你還要窮追不舍嗎?”子金按著田老頭的肩膀說,“田老頭,真犯不著。天寒地凍,你老有火氣也別隨便撒,還不如留著暖身體。”
鷹眼始終,絕對不會放過獵物。“你是暗夜鋼軍,又不是狗。”田老頭完全不領(lǐng)情。
“這可是野林,又不是寸草不生,總得有活物在此玩耍吧。”子金倒是不惱,繼續(xù)勸說,“真有些小東西竄來竄去也不奇怪。再說,真有什么人......但凡長了鼻子的人,誰嗅到經(jīng)驗老者的味道,竟還不知死活?早拔腿逃命咯,還等你的劍橫脖子啊。”
隊長問:“子金,你瞧瞧這是人挖的洞還是老鼠挖的?”
不等回答即發(fā)出一串尖笑,直戳破左耳的耳膜。
隨后倒退至田老頭身邊,隊長不停拍打著田老頭的臉,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安环獍??田老頭,服氣不服氣?”
“隊長,”子金開口。
“閉嘴?!标犻L喝斥。
“老子的鼻子不說謊?!碧锢项^的脾氣和石頭一樣硬。
“聽著,我才是隊長。”隊長宣告,又是一巴掌上臉。
真結(jié)實的一巴掌啊,五指都留下了模樣。
反抗啊,都打臉了。破左耳錯愕田老頭竟是最沒用的那種廢柴。人族真是莫名其妙,強者總是要聽弱者的命令。
“隊長!”子金的膽子不瘦。
“你知道我是隊長就閉嘴,你這個新兵蛋子?!?p> “隊長,我知道自己是新兵蛋子。”子金正視隊長的紅眼,“可正是因為子金是新兵蛋子,才清楚田老頭是最長壽的經(jīng)驗老者。暗夜鋼軍里誰人不知,他們比子金更眼亮,必要時刻他們是最清楚要跟著誰才能活命。難道隊長還未入林,就要空有隊長之名嗎?”
臉色驟變,“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隊長威嚇。
子金后退一步,眼神指著肩后:“后面新兵都看著,知道的自然是知道隊長在執(zhí)行公務(wù),不知道的還以為隊長趁機報復(fù)。新兵一向尊重經(jīng)驗老者,畢竟一旦入林,只有經(jīng)驗老者才能保他們活著出林。新兵蛋子新得很,未必記得誓言?!?p> 隊長冷哼以對。
“此次,若不是隊長親自帶隊,上頭也不會特意派田老頭當(dāng)經(jīng)驗老者。畢竟暗夜鋼軍里,老頭可是唯一的“不死之身”了。無數(shù)的經(jīng)驗老者皆因各種奇怪的原因死去,只有他活下來,且活到今日,而且在姑娘們的床榻上一夜還能折騰幾次。就憑這點,子金才敢替田老頭的臭脾氣和隊長道歉。他那個臭脾氣啊,只要舔過酒瓶,眨眼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在暗夜鋼軍里,早就臭名昭彰,大家也懶得和他計較。聽說,有一次喝了幾口尿液就忘了身份,首領(lǐng)也被氣得差點拔劍。好在長老們及時阻攔,要不然田老頭的腦袋早搬家,哪能留在脖子上?!?p> “哼,那是首領(lǐng)敬老?!标犻L說。
“對對對,首領(lǐng)敬老,隊長也敬老?!弊咏饍A身上前,“但這老頭,硬得不止脾氣,還有命。”
“活該混了這么多年,還只是個經(jīng)驗老者,連個隊長都混不上?!?p> “自然比不上隊長出身貴族,不能相提并論。”
隊長面色緩和,側(cè)身對經(jīng)驗老者,道:“無論如何,木已成舟,我就是你的隊長。不管你心里如何不情愿,你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就是,就是?!弊咏疬B聲附和,“倘若換成別的貴族隊長,你老頭的腦袋早滾到哪個凹里?!?p> 田老頭始終都盯著他,目不斜視。
“哼,經(jīng)驗老者又如何?暗夜鋼軍從前如何,本隊長管不著,但本隊長的隊伍里沒有老人,只有士兵。惹是生非難道就是經(jīng)驗老者的本事嗎?”
“和和氣氣才能活命。”子金提醒。
“想反抗呢,你得先坐上這個位置。是不是特想揍我一頓?我等著你啊,就怕你命不夠長!否則你他娘的,就乖乖服從我的命令!你別他娘的再玩什么花樣。本隊長可不懂得照顧老人!”
“隊長果然來自貴族,貴人貴語?!闭f著話時,田老頭的眼睛卻盯著草叢。
隊長的臉色和牛屎一樣,又黑又臭。
而田老頭的臉依舊巖石般不為所動。
“田老頭,你是出發(fā)前沒有爽夠,還是喝不痛快,盡然在這找小畜生撒氣!走啦走啦?!弊咏鹱е锢项^的胳膊。“等這趟任務(wù)歸來,我找個最懂疼人的姑娘伺候你行不行?保你呀從頭到腳舒坦上了天,外加一壇好酒,管你是里里外外順直咯!”
隨即,子金拉直脖子,轉(zhuǎn)身沖著其他人嚷叫,“姑娘們沒賣力,田老頭有力沒處使,憋壞了?!绷⒖桃鹨魂嚭迦淮笮?。
“老子說人就是人!”田老頭跳了下來,沿著小泥洞繼續(xù)搜索。
“唉...呦...田老頭你就是一頭牛。新隊長那點公子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自找麻煩?順著他點,你會死呀!”子金追了上去,急忙拽住田老頭。“你就不能讓你的脖子和腦袋安穩(wěn)點!”
“老子在履行職責(zé)!一個暗夜鋼軍士兵的使命!你最好別跟來,免得無辜牽連!”田老頭將眾人甩在身后,獨自來逮獵物。
“子金,不得攔他。”已跨坐的隊長在馬背上下了命令,“本隊長今日就開開眼界,見識見識什什么叫經(jīng)驗老者!”
沒有人再敢跟上前,他們都呆在原地看熱鬧。
田老頭的劍開始擴大范圍在亂草叢中搜尋,步步逼近,已經(jīng)無處可躲。
為什么選擇懸崖邊藏身?都是田老頭礙事,要不此刻他已經(jīng)隨著隊伍出發(fā)了。怒瞪著田老頭,破左耳恨不得將他如田鼠般撕裂。
隨即,劍從野草身上割過去,紛紛斬落,每一聲都像從他的腰上劈開。
“田老頭,”子金再度叫住了經(jīng)驗老者。
此時,他終于呼出一口長氣,冷汗從睫毛上滾落,無聲砸在顴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