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心向北郎。天下女子,莫不仰望?!边@句詩流行的時候安近月只有十三歲。大梁國的未婚女子都以受北海王青睞為終極理想。
那個時候北海王班師回朝的隊伍繞大梁國都上吉城慶賀的消息傳遍閨門,多少名門閨秀都想盡辦法跑出香閨,去見一見傳聞中蓋世的英雄——北海王,袁向北。
安近月機緣巧合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瞥到一眼,于是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春風(fēng)得意”“意氣風(fēng)發(fā)”。有一些人就是能夠活的像個太陽,袁向北似乎就是這樣的人。
他一個人騎在馬上,走在長長的隊伍前面,著金色的鎧甲,眉眼是看不清的,看的清的就是馬上筆直的身姿和單手執(zhí)韁繩的氣定從容。安近月覺得那沉沉的金色刺了她的心,于是心生了怨念,憑什么自己要沉郁地活在陰影里,地溝里,地獄里,憑什么自己不能為自己開出一片天呢?
這一年的年底,安近月抓住了機會。太子歿了,舉國哀痛。雖為天水城主之女,且是庶出,但安近月的終身陪守陵寢的誓言還是打動了皇上。
她終于脫離了備受欺凌的安府,去做了那活死人墓的陪葬品。于別人來說是活死人墓,于安近月來說是天堂靜園。
可惜靜園的日子只過了兩年。十五歲那一年的冬天,她和同為圣女的姑娘們?yōu)橄忍于ふQ歌舞一夜,皇上參加了那盛大而不失肅穆的冥誕典禮,見識了安近月出神入化的琴技,隔日就著人蓋了明月樓。
朝臣慢慢興起非議,議論太和陵圣女興奢靡之風(fēng),借紀(jì)念先太子為名行勾引圣上之事,壞大梁風(fēng)紀(jì);另詬病安近月終身守陵的行為有悖天地人倫,實在是破壞造化規(guī)律的大不敬行為。
兩項罪責(zé)送下來,太和陵寢的圣女們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太后考慮再三,降下懿旨,準(zhǔn)許圣女有期限制,兩年輪換,滿十五歲的第一批圣女們要在太子祭日之后各自出宮,另行婚配。
安近月已滿十六歲了,早過了準(zhǔn)婚的年齡,自然面臨著婚嫁的問題。如今毀了臉,入不得后宮,侍奉不了皇上,放眼望去,貴族公子,達官貴人,哪一個愿意娶這樣一個與當(dāng)今皇上有過傳聞,面目毀壞,背景全無的女子?安近月對自己的未來其實憂慮的很。
何以解憂,唯有素琴。安近月架好琴,慢奏一曲《碣石調(diào)》。
一遍又一遍,直至夜深。
明月樓荷花池后有一片小桃林,內(nèi)有一小小書齋,袁向北與大梁皇帝相對而坐。袁熙側(cè)耳傾聽對面明月樓的琴聲,眉頭輕鎖,似有愁意。袁向北恭謹?shù)剌p呷一口茶,笑著說:“這么晚了,皇兄不睡,原來是有香茶為伴?!闭Z調(diào)卻是輕松。
“向北,這琴聲你覺得如何?”
“皇兄喜歡的當(dāng)然是好的?!彼麩o可無不可地回答。
“明月樓是我設(shè)計的,高過樓船,且沒有明梯,暗梯是可以收放的,為的是清雅高聳,也為了安全?!痹鮽?cè)目,看著氣勢蓬勃的袁向北,不知想些什么。
“皇兄妙思絕冠天下?!痹虮彼室恍?,露出一嘴整齊的牙齒。
“近月不喜有人在身邊。除非她按下機關(guān),放下暗梯,尋常人上不去那樓?!?p> “我聽順公公說這個圣女面目已毀,且今年就要出宮的?皇兄既費心蓋了這明月樓,想必她要長居于此了?”袁向北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點調(diào)侃意味。
“恰好相反,恐怕明月樓真的就要成了名副其實的明月樓了?!?p> 聽了這話,袁向北不由斂了玩笑神色,微微一笑,說:“皇兄喜歡,祖訓(xùn)也可放寬幾分,容貌被毀也不甚要緊?!?p> “她哪里是要毀容貌,她是想要喪命的?!?p> 袁向北握茶杯的手一頓,抬眼看一眼皇上,“她竟如此大膽放肆?”
“哼,不止于此。今天太醫(yī)檢查,說她臉上的傷恐怕也難以痊愈。你知道嗎,我們這位安圣女曾經(jīng)用祖上的秘方治好了太后身上的十年舊疤,但臉上的擦傷卻怎么都好不了!”袁熙眉頭微皺,臉色不悅。
“皇兄可要向北查一查此女的身世背景?”
“天水城主的庶出女兒,身家清白,不用查了?!?p> 袁向北這一刻方側(cè)耳傾聽那琴聲,端的是珠玉琳瑯,幽蘭芳草,一派世外清雅,卻不似權(quán)謀人所能操持。心下納罕,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問道:
“一介弱女,要入宮守陵,有機會入后宮卻拼死不從,她目的何在?”
“恐怕就真是為了守陵。她在太后面前多次表明心意,只想終身侍奉陵寢?!?p> “不合常情皆為妖,皇兄或該及早抽身?!痹虮背谅曊f。
“她是不想入宮,不過比旁人更大膽罷了。向北,安圣女醫(yī)術(shù)甚好,我想——”皇帝凝思良久,并不繼續(xù)。
“皇兄貴為天子,向北心無二志。這天下都是皇兄的,一個圣女罷了,皇兄若真喜歡,為明月樓再添一座眀梯就是了?!痹虮倍ǘǖ刈⒁曋?,那神情一派灑脫篤定。
“你不明白,像她這樣的人,強迫絕無半分樂趣。也或許她心有所屬,也未可知?!痹醴炊嬲沽嗣碱^。
“無論如何,向北都為陛下——”
“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袁熙截斷了袁向北的話,斬釘截鐵的,又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氣惱。袁向北覺察了,只做不知,只管執(zhí)了茶盞喝茶,一面說:
“既如此,那便罷了?;市謱捄袢拭?,凡事都能通透明了,自不必向北費心?!?p> “你不用為我費心,倒要我為你費心?!?p> 袁向北心下了然,忍不住勾唇一笑:“皇兄答應(yīng)向北,婚姻一事全由向北自己做主?!?p> “嗯!不過初雪怡另當(dāng)別論?!?p> “皇兄連宋昌明宋湛父子也未降死罪,雪怡只是宋家養(yǎng)女。”
“名為養(yǎng)女實為宋湛侍妾,你怎能娶一個這樣身份的人?”
“并沒有行過禮!”
“向北你是聰明人,怎么也犯起糊涂來?”袁熙不滿地瞪視袁向北一眼。
“向北自是遠不如皇兄聰明的,我只求皇兄在太后面前不要阻攔于我?!?p> “這件事太后絕難松口,你又打算怎樣求她?”
“我打算用小時候求她允我陪你游雍瓦城的那一套怎么樣?”袁向北想起小時候的事,不由地開懷一笑,那牙齒便在那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怎么你每出征一次就增加三分痞氣?我看這一次你還是乖乖地給我在上吉城里住滿三年吧!”袁熙嘴里雖是訓(xùn)斥,可那眼中也分明露出笑意來。
“這如何使得?我總要為陛下把我大梁的旗幟插到天界海才算是功成身退?!?p> 皇上閉了眼,眉目柔和,嘴上亦帶著笑,“請你來是為聽琴的,還是聽琴吧?!?p> 那夜色中的琴聲如今如冰似雪,倒不似先前遠澀超脫,反有了另一派從容氣度,袁向北便覺得有三分意趣,同一首曲子,怎么有了不一樣的意境,這琴藝到的確堪稱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