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面向黑夜的回憶

　　還活著的遠征軍士兵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在附近深林的一塊幽靜的空地上，掩埋了犧牲的戰(zhàn)友。由于時間匆忙，士兵們來不及為死者修整出干凈整潔的墳墓。很多墳墓只是簡單的泥土堆，上面大多只是插著附近找來的鮮花、放著死者生前使用過的物品；稍漂亮些的，能看到有木頭做的簡陋墓碑。生存下來的幸福感與面對死者的哀痛感，在士兵們心中復雜地交織和彌漫著，變成一幅美麗的紗霧，輕輕籠罩在營地的上空。

　　死掉的灰狼士兵也被匆匆焚燒，滾滾的黑色濃煙沒入傍晚的云霞，仿佛是在晚風的指引下，歸心似箭般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大白熊在糞球隊長的墳墓前站了許久。盡管死去的糞球早已變成塵土散落在森林的無數(shù)角落，但大白熊還是堅持從糞球犧牲的地方抓來一把土，埋在眼前的小土堆中。土堆上插著一塊被削得齊整亮白的木片，那是它的墓碑，上面寫著“糞球吾友之墓”。墓的前方放著一朵潔白的小花。

　　“大白熊，他的事，我很抱歉……”

　　“嗯……他是個勇猛的戰(zhàn)士，面對危險，從不會丟失自我。但是那個時候，我倒是希望他懦弱一些，這樣就能活著回家了……哈！他入伍的時候，個頭才比你大一點！真讓人懷念啊?！?p>　　我摘下自己的小灰狼頭盔，輕放在糞球的墳墓上。

　　“請節(jié)哀，大白熊。至少我們都熬過來了，實現(xiàn)了最后的勝利。”

　　“不，貓兄弟，這對我和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贝蟀仔茉葢n傷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說道：“我很清楚，這些小家伙之所以愿意追隨我，并不是因為我能帶領(lǐng)他們建功立業(yè)、獲取勝利——只有城里那些戴烏紗帽的家伙才關(guān)心這些東西……這些士兵之所以會追隨我沖鋒陷陣，純粹是因為跟著我，他們更有可能活下來而已。要知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拾起仇恨；要是活著意味著家人朋友的幸福，誰會無端送死？所以，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了嗎？”

　　大白熊低頭看了我一眼，就望向周圍地面上鼓起的眾多小墳堆。

　　“貓兄弟，我讓他們失望了。我辜負了他們的期待。給他們的家人朋友送去訃告，比戰(zhàn)場上殺敵難多了……我寧愿面對一千頭灰狼士兵，也不想面對死者的家人朋友?？粗麄冇酶鞣N表情向我解釋什么叫痛苦，那才是真正的難受。”

　　大白熊說完，一言不發(fā)地站了許久。夕陽把溫暖的橙紅色光芒投在了他的側(cè)臉上。從森林里穿來的輕風，在颯颯地低聲呢喃，就好像是死去的士兵們的靈魂在回應著大白熊的思緒，默默踏上回家的道路。我也一言不發(fā)，只靜靜地在傾聽著這輕風吹來的靈魂自白。

　　○

　　盡管一場毀滅性的戰(zhàn)斗讓整個營地變得破敗不堪，血跡和鐵屑夾雜著散發(fā)出來的腥臭味難以消散，但為了逃避隱藏在森林的黑夜中的危險，地勢高廣的營地也仍然是我們熬過寒冷黑夜的最好地方。

　　疲憊的士兵們幾個一隊圍坐在數(shù)十個小火堆邊上，或沉默不語地在思考著什么，或遠遠地看著幽深的樹林，或已經(jīng)倒頭呼呼大睡。尚有戰(zhàn)斗力的士兵持著各種從戰(zhàn)場上回收的刀、劍、弓箭和長矛，守衛(wèi)在營地的四周。很多士兵的武器上還殘留著凝固的血跡，殘忍地提醒著我們剛消失不久的噩夢。

　　我和大白熊也圍坐在一個火堆邊上。火焰燒得木塊劈啪作響，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感到又冷又餓。雖然挽救回了不少物資，但考慮到撤退的路程，這些僅存的物資也還是少得可憐。我們每個人都得嚴格按規(guī)矩來省吃儉用，即使是塊頭龐大的大白熊也不例外。

　　“小家伙，餓壞了吧？”

　　大白熊露出一副狡黠的微笑問我。

　　“我餓得想吃一頭狼……離我遠點！我現(xiàn)在看誰都是一坨肉?！?p>　　“哈！可以的話，我早就把你烤了?！?p>　　可以的話，我也真想回到河邊去抓一條魚。可是我完全不了解這片森林、這片土地。鐵板一樣冰冷堅硬的黑夜阻擋在營地的四周，警告著我離開這里的危險。我努力不去想有關(guān)肚子和食物的事情，并在心里祈求著睡魔趕緊把我吞噬，好讓今天的饑餓與恐懼全都變成一場夢。同樣顯得饑餓與疲倦的火堆，在我身后投下淺淺的陰影。我看到自己影子的形狀有點奇怪，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有個小小的影子在輕舞，認真一聽還能聽到哼出的歌聲。我知道那是小桔花在無聊地玩耍。真虧她這個時候還能自己一個人玩得這么開心。

　　“大白熊，我有個疑問，希望不會冒犯你?！?p>　　“嗯，你說吧。沒關(guān)系?！?p>　　“那頭大灰狼……叫做‘鐵毛刷’是吧？你們之前認識？我聽到他叫你……老朋友？”

　　大白熊的眼神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我隨口一問而已，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抱歉，問了個唐突的問題。”

　　“不，貓兄弟，我不介意。只是這個問題我必須嚴肅對待，不論對你還是對我自己。這么跟你解釋吧，那頭狼，確實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到現(xiàn)在也還是這么認為……只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怎么說好呢，就是有點奇怪。從你的角度看來，我們就像是死敵吧？這就是我必須嚴肅回答你的原因?！?p>　　“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難道很殘酷嗎？”

　　“是的，殘酷這個詞，用得很準確。”大白熊看著眼前的火堆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道：“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家就在我們家隔壁——噢，對了，等回到金花城，一定得和你去看下他的外婆，是個非常有趣的老人家——我從沒見過他的父母，只知道他和外婆長期住在一起。他的父母不知什么原因，好像始終都住在灰狼王國。我們一起念書，一起玩耍，甚至打架也是一伙，沒有人打得過我們兩個大塊頭。

　　“后來我們一起進入了同一所大學。根據(jù)考試表現(xiàn)和大學的安排，我學習的是劍術(shù)與軍事戰(zhàn)略，他學習的則是駕馭元素和自然哲學。雖然我們進入了不同的領(lǐng)域，但我們?nèi)匀皇亲詈玫呐笥选２坏貌徽f，那家伙的頭腦是真的好使。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會是一個出色的將軍，或者是一個偉大的學者。

　　“但那場戰(zhàn)爭改變了我們所有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就像原本寫得漂漂亮亮的人生規(guī)劃，突然被一個粗暴的家伙撕個粉碎，而且那家伙還用可怕的語氣威脅你，讓你重新寫過，直到他所有任性的要求都得到滿足。就是這樣。

　　“那場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灰狼族群在我們國家頓時變成不受歡迎的存在。我們的內(nèi)心真是可怕的東西，一旦無理的厭惡得到宣泄，這種可怕的激情就會把我們厭惡對象的一切特征，都斥責成罪惡的存在，不惜一切代價加以摧毀。這樣一來，原本灰狼族群精明勤儉、善于經(jīng)營的美德，就變成了吝嗇守財、狡猾陰險的惡行了。隨后他選擇了離家出走。據(jù)說他出走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受到排斥，而是因為父母在戰(zhàn)爭中的死亡。我嘗試過去找他，但毫無結(jié)果。后來再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為了灰狼軍隊的一個軍官，而我則成為了和他敵對的軍隊的統(tǒng)領(lǐng)。他并不是一個好的軍官，有些奇怪的東西妨礙了他的理智。他把什么事情都當成自己的使命，把各種‘必須如此’的任務(wù)壓在自己身上。他只看到自己眼里要實現(xiàn)的目標，把他人統(tǒng)統(tǒng)當成工具。我不想成為他的敵人，但我又渴望著成為他的對手，我想親自把他的腦袋揍清醒。雖然我把他擊敗了很多次，把他們逼進了這個森林里，但是，我也失去了一個朋友，永遠失去了……到底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勝利呢？”

　　大白熊好像自言自語地說著夢話一樣，對著眼前默默燃燒的火堆，說出了他的故事?；鹧娴墓饷⒃谒哪橗嫼脱劬χ谢蝿樱孟窬褪撬X海中燃起的記憶。一陣風吹過森林，撫過黑暗中的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我抬頭看見，夜空中的繁星又在閃閃地偷窺著人們向黑夜敞開的心靈，“命運”、“選擇”還有“使命”這些虛無縹緲的詞語把我的思緒糾纏得一團亂。每次大白熊說起這些沉重的話題的時候，我能回應他的只有沉默而已。這真是個危險的家伙，不論是行動，還是想法。

　　“貓兄弟，探討人生，也是一場了不起的戰(zhàn)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