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里亮著橙黃的燈,站滿了人。沒人說話,又似乎好多人都在絮絮低語,但都被雨聲壓下去了聽不清楚,所有人圍成一個大圈兒,都是高頭大漢,我只能矮下身子斜著頭透過縫隙朝里看,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虎皮。
再看,只見人群中間躺了兩個人,那些箱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躺著的其中一個八字胡是個老伙計,我之前在南坪見過一次,他也和虎皮一樣亂叫我安小東家,所以對他印象很深。
兩人并排躺在荊條擰成的簡易擔架上,兩張濕漉慘白的臉,兩把藥鋤瀝瀝啦啦淌著泥水,兩盞防風燈倒在兩邊。
我心里頓時咯噔一聲,喉嚨發(fā)澀,這樣的場景,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的,似乎是忽然閃過的一陣莫名的感覺,不知算不算似曾相識?!八懒藛??”一個可怕的念頭倏地閃現(xiàn),嚇了自己一跳。這時旁邊有人上前解開了他們的雨披,人群里響起一陣抽冷氣的聲音。
兩張雨披幾乎是兜著血混著雨水淌到地上的,一大股黑水流淌蔓延開來,雨絲打進去濺起圓形的細小波紋。那兩個人的胸前,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窟窿,不知道有多少,像是被蟲蛀空了一樣,血洞上還糊著一層醬黑色的東西。
“咋回事兒?搞成這個樣子?”虎皮臉色難看得發(fā)黑,旁邊一個滿身泥痕的伙計喘著氣說:“不知道,找到的時候就這樣了?!?p> “在哪兒找到的?”他指了指那八字胡胸前的“黑醬”,那個八字胡忽然抽搐了一下。“沒死?”我一驚,只見虎皮用手指沾了一點那個黑醬糊糊,聞了聞,旁邊的人就說,“找到的時候就有了,估計是他們自己糊的,要不然估計早就不中了?!?p> “奶奶個腿兒?!被⑵ちR了一句。此刻我的腦子越來越亂
此時虎皮已經(jīng)指揮人將他倆抬走,人群讓出一條道。我前頭的人往兩邊一撤,我一下被尷尬地暴露出來,還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
虎皮一眼看到了我,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哎呀!安小東家你咋在這兒??!”
“我……那個,我路過……”我指了指門口,也是尬地手足無措。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八字胡忽然顫栗了一下,從他懷里落下什么東西,輕飄飄落到水里,在雨中那幾攤“黑醬”已經(jīng)和血水混在一起,顯得十分駭人。緊接著他又是一陣發(fā)抖,而后虛弱地睜開了眼,雨水直接打進他眼睛里。
我依舊遠遠站著。
那八字胡嘴巴稍微動了動,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念叨著什么,幾個人上前去貼近耳朵,都面露疑惑,這時那人竟然哭了起來,抽抽噎噎提高了聲音嗚咽著,他一用力就有血滲出傷口。他渾身痙攣,眼珠機械地來回掃動,就看向了門口這邊,就在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東西,當時我無法形容那是什么,他臉上的肉都抽搐起來,垂下的手挽起手掌伸出手指斜著指向我這邊。
我背對著大門口,只感到起了一身涼意,好像那些“黑醬”和血窟窿都開始慢慢爬到了自己身上,下意識想后退,腳卻死死釘在地上動不了。
虎皮一把按壓住他的手腕把脈,忙喊人來抬走他,八字胡這時徹底昏迷了過去。
我冷靜了一下,跑上前拉住跟著擔架要走的虎皮,“叔,咋回事兒?”
虎皮揮揮手讓人先散開,說著把我拉到了屋里,丟給我一塊干布,接著說:“沖泥的伙計受了傷,先送到這兒來了?!彼c了根煙,抽了一口又踩滅,那種刺鼻的味道開始彌漫,我有些頭疼,用那塊布捂了捂臉,壓著鼻音問道:“我姥姥知道嗎?”
“知道?!?p> “我舅爺呢?”
他又抽出一根煙掛在嘴角,朝窗外看了一眼,回身說:“七老爺現(xiàn)在還有點事兒要辦,估計明后天就來了?!?p> 我“哦”了一聲,突然又想起那些人抬的大箱子,心說啥玩意兒囊袋子能裝那么多,“那些箱子里頭是青囊?”
他點點頭,“馬上就運走?!被⑵]說從哪探的也沒說運到哪去,我也識相地不問,順勢轉(zhuǎn)移了話題:“叔,你和我們擱這兒過年不?”
在我的印象里虎皮一直就輾轉(zhuǎn)忙碌于就要在全國各地的盤口,也沒聽說他老家在哪兒,有沒有家人親戚啥的。舅爺信得過他,我也信得過。
他笑了笑,“嗨呀,俺跟著七老爺,老東家擱哪我就跟著唄?!薄澳蔷驮谶@兒吧!熱鬧!”我也笑了,知道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就沒多說啥,起身出門。
站在廊下看著淅淅瀝瀝的雨水把地上的血色沖洗干凈,似乎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燈,被熄滅了大半,只留檐下幾個大紅色的仿古燈籠,光線如無力的水流緩緩淌著,正發(fā)呆,忽然從院子跑過來一個人,披著雨衣直接沖到廊下,還一邊“呼哧”喘著氣,甩掉臉上的水珠。我瞅著那人甩了甩身子又蹦跶了幾下,然后摘掉帽子露出腦袋來,又撥了撥頭發(fā)扭頭看向我這邊,一看到那人的臉,我頓時驚得“啊”了一聲,那人看到我也是一臉驚異意外,兩個人異口同聲說道“你?”
夜雨來得急,水霧都漸漸匯集到更高更深的山林處,我看著燈籠下那張?zhí)手氖煜さ哪樢幌伦泳谷徽f不出話來,那人也是一臉詫異,我搶先一步開了口——
“你怎么會在這兒,你你不是,不是在南坪嗎?”
他一邊扯著雨披一邊看著我齜牙笑:“嘿嘿,巷叔說了今年不讓我回去,說叫我多跟著師父,歷練歷練多學學?!?p> 我一聽心說好了,這下今年更熱鬧了,剛才虎皮那一口煙后勁兒太大,我開始感覺頭疼胸悶。不到倆月不見,他很明顯地又褪去了半分稚嫩,借著燈光我甚至看到他褲袋里露出來的煙盒,有些恍惚,橙色的暗光在他黑亮的眸子中被流轉(zhuǎn)得光彩熠熠,我不禁感嘆眼睛大了就是好,問他,“你也沖泥去了?”
清人點了點頭,一旁的正廳門忽然開了,虎皮看了我們一眼,招呼清人進去,清人快走兩步,又轉(zhuǎn)身遞給我什么東西,是一株粘著泥水濕濕嗒嗒的平車前。
平車前,俗稱車前草,平車前的全株,味甘,性寒。具有清熱、明目、祛痰等功效。
他進了屋,我也不知要做什么,轉(zhuǎn)身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