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他們出塞時,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宋萬的尸體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頭顱已被匈奴人斬走……
趙漢兒告訴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雖然只賜一壺酒,遠(yuǎn)比不了漢兵斬胡虜首級的重利。
不過光是敵人的首級,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樣,都有個惡習(xí),那就是用死人頭骨制作酒器,當(dāng)年大月氏王的頭骨就被挖空鍍了層金,成了歷代匈奴單于歃血為盟的必備禮器。
又有一項規(guī)矩,戰(zhàn)爭中誰能將戰(zhàn)死的同伴尸體運(yùn)回來,就可繼承死者的全部家財,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還是扛起同伴尸體放到馬背上,讓破虜燧的首功起碼少了一半……
不過幾個人都商量好了,韓敢當(dāng)只要那匈奴百騎長的,其余四人,趙胡兒和任弘各兩級,張千人、呂廣粟各一級。
“我想分一級給老宋,若非他先陣亡在外,激起了眾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見那么多胡騎,說不定已經(jīng)棄燧而逃?!?p> 任弘如是說著,站到了宋萬的尸體面前,真是慘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傷口很深,應(yīng)該就是那百騎長干的。
“宋助吏,韓敢當(dāng)已為你報仇了?!?p> 三人長吁短嘆一陣后,打算將宋萬的尸體翻過來,放到門板上運(yùn)回去。
但當(dāng)他們挪開宋萬的手時,卻赫然發(fā)現(xiàn),宋萬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個字!
“漢”!
天漢的漢,大漢的漢!
這應(yīng)該是宋萬彌留之際,用血在地上寫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學(xué)生的笨拙字跡,越寫越?jīng)]力氣。
這是宋萬認(rèn)識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請教,在出來巡視天田前,還在習(xí)字簡上練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練還是丑。
而這,是最后一遍,最后幾個筆劃,甚至都沒來得及寫完,老助吏便咽了氣……
看到這字,一向不愛表露情緒的趙漢兒也動容了,他連忙仰起頭來看著布滿晚霞的天空,眼淚滑落面頰。
任弘則跪在宋萬尸體面前,低頭趕走那些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的黑螞蟻,有淚水從他臉上不斷滴落下去,弄濕了沙土。
而韓敢當(dāng)呢,這個猛男竟朝宋萬三稽首,毫不掩飾地嚎嚎大哭起來。
“老宋啊,我先前還瞧不起你,覺得你膽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點(diǎn)看出,你心中亦有壯士志也!”
當(dāng)趙漢兒和韓敢當(dāng)扛著木板,將宋萬尸體往回運(yùn)時,任弘則單膝跪在宋萬留下的唯一遺言前,一筆一劃,替宋萬將那個“漢”字寫完……
寫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跡就會被風(fēng)沙掩蓋,留存的時間,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腳印?!?p>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樣,將這個字,永遠(yuǎn)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韓敢當(dāng)二人,也將門板扛到肩頭,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個手滑讓宋萬掉下來。
而陸續(xù)抵達(dá)的亭卒、良家子、輕俠都站在長城垣上,原本還在談笑,看到這一幕,卻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所有人都對戰(zhàn)死的人報以敬意。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幫忙!”
卻胡亭長孟子房一聲令下,眾人連忙來搭把手,幫他們將宋萬接回塞內(nèi)。
了卻這事后,任弘?yún)s還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p> “去東邊巡視天田兩人,到西邊伐茭三人,那三人已與援兵同歸來,尚有兩人未見,我身為亭長,得去尋找,不管他們是死是活?!?p> “我隨你去!”
但韓敢當(dāng)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擊胡騎的中部都尉騎兵們,正陸續(xù)歸來,他們只到疏勒河以北繞了一圈,卻一個胡人都沒逮到,此刻正鳴金收兵。
韓敢當(dāng)有些憤怒:“胡虜尚未走遠(yuǎn),都尉不打算追擊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許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誘吧。”
以少數(shù)兵力犯塞,引誘漢軍追擊,再進(jìn)行包圍,以多打少,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趙漢兒卻跟上來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窩,皆是不毛之地,從北山草場過來的胡騎,頂多就一兩千,再多就要損耗嚴(yán)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軍?!?p> “是這樣?”
任弘心中一動,而這時候,一名騎吏也縱馬沿著長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們傳達(dá)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虜已被擊退,二三子歸去罷!各烽燧謹(jǐn)慎候望即可,不可貿(mào)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兩個和宋萬一同殞命,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倒霉燧卒尸體還是被找到了,同樣失了頭顱。
呂廣粟和張千人受了傷,雖然命都保住了,但一個走路變得一瘸一拐,另一個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們各分到一級斬首,拿著五萬錢回家,也足夠買許多田宅。
任弘、韓敢當(dāng)、趙漢兒三人則是一人十萬錢,任弘本來想自掏腰包,分五萬給宋萬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讓,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萬錢,湊到一起送去宋萬家中,當(dāng)做老宋葬禮的致哀錢。
至于所增秩祿,能否升遷官職,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計之后才能定下來,但趙漢兒已在任弘舉薦下,提前當(dāng)上了助吏。
因為破虜燧損失慘重,步廣候官又給他們補(bǔ)了幾個人,據(jù)說那幾個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來,因為大家都在傳:破虜燧風(fēng)水不好,來的人會遭血光之災(zāi),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來了,卻都成了“真香”,因為破虜燧的伙食極好,又因斬首極多,得了厚賞,幾乎每頓飯都有肉,任燧長更是親自下廚,韓敢當(dāng)則繪聲繪色地講那口鐵鍋騙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補(bǔ)全了人,做的還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還修補(bǔ)了烽燧。
破虜燧上那一支支插著的箭被拔了下來,任弘一數(shù),好家伙,足有數(shù)百!
而從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個月時間,長城的烽煙,就再沒有停歇的時候。
最先受到攻擊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廣候官破虜燧,旋即西邊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東邊的吞胡候官、萬歲候官,甚至連守衛(wèi)敦煌東部數(shù)縣的宜禾都尉,也頻頻燃起積薪。
匈奴人好似在邊塞旅游,從西邊游到東邊,利用全是騎兵,機(jī)動靈活的優(yōu)勢,不時出沒嚇你一跳,樂此不疲。
因為中部都尉讓屯戍部隊靠近長城駐扎,協(xié)助烽燧守備,支援很快,匈奴人沒有再進(jìn)攻亭燧,但韓敢當(dāng)每日看著總有胡騎在塞外耀武揚(yáng)威,別提多氣了,嚷嚷道:
“敦煌長城沿邊三個都尉,騎兵加起來也有兩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饪s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過么?”
韓敢當(dāng)對之前錯看了宋萬很過意不去,心心念念想著要為其報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將宋萬的頭顱找回來,讓他尸首同穴。
任弘則每日記錄著匈奴人出沒的時間,細(xì)細(xì)詢問趙漢兒匈奴人在北山的帳落多寡,游牧習(xí)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廣障參加秋射時,射了個十二發(fā)九中的成績后,便又請陳彭祖引他去見中部都尉……
“別急啊,你前后兩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計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總是有流程的,不會因你一人而破壞規(guī)矩。”
陳彭祖以為任弘是為賞賜的事而來,壓低聲音對他道:“而且這次你是實(shí)打?qū)嵉能姽?,舉郡皆知。就算郡功曹還想壓你,也找不到理由了?!?p> “任弘,你這次定能突破禁錮,秩祿超過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說不定就與我和蘇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層小吏是苦的,若沒有上位者提攜關(guān)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難以一步登天,算算時間,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長安不久,這次邊塞的小沖突,估計還傳不到他耳朵中……
“我來此非為購賞秩祿,而是為了大漢邊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頻繁滋擾邊塞,卻都淺嘗輒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極不尋常,我想要求見中部都尉,稟明情形!”
陳彭祖搖頭:“此事確實(shí)不同尋常,人盡皆知,你要稟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為,這是胡虜聲西擊東之策!故意滋擾敦煌,可實(shí)際上,卻想另攻他處!”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