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兩京五道十一州,除卻中都安慶,東都興慶之外,各州之下設有府、縣。在一州之地上,設有刺史,總領一州大小事務;設有長史,協(xié)助刺史,乃為刺史副手;設有司馬,分管一州軍務;設有別駕,分管一州政務。大周滅七國后,一州之地何其廣闊,軍政要務全被這四人瓜分,四人權柄之重,可想而知。
若在平時,一州司馬駕臨,無人不覺得這是天大的榮光,可是,帶著軍隊的司馬和不帶軍隊的司馬,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若是司馬大人獨自前來,黃純篤自然會認為司馬大人對清心觀青睞有加,有心拉攏,心中高興還來不及??扇羰撬抉R大人帶兵前來,那便要好好體會其中的深意了,司馬掌管一州軍務不假,可誰也沒聽說哪個司馬大人給人賀壽領兵上門不是?黃純篤思慮千回百轉,苦苦思索是否有得罪司馬大人之處。
半晌之后,老道士黃純篤再無先前春風得意之色,踉踉蹌蹌的來到外院,拜見司馬大人。如今司馬大人便在此處等候,率兵將清心觀圍了起來。
湖州司馬名叫胡攸,乃是從邊關小卒一步步殺上來的好漢,在他眼里,本就沒有什么人命可言,更不用說法度這種可笑的東西了。若非如此,以胡攸的軍功,也不至于被發(fā)配到湖州這個地方。
湖州與蠻荒接壤,江湖勢力錯綜復雜,多得是蔑視王法的匪徒,作為一州司馬,胡攸自然焦頭爛額。當然,胡攸也自知此生就只能混到這個地步了,索性也胡作非為起來,平日間,強搶民女,欺男霸女的事情他可是一件也沒落下。若非仗著往日軍功,以及如今手中的兵力,早就不知死了幾百回了。當然,在如今的大周,胡攸并非個例,一些個在戰(zhàn)陣上勇猛無匹的無雙猛將,因為戰(zhàn)事不多的緣故,到了一定階段升無可升,只能去做一州司馬,這些人心中又豈會甘心,心中有怨言,自然要發(fā)泄,這年頭,多得是為非作歹的司馬。也許是大周自知對不起這些老將,處理起來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就更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老子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為的還不是你秦家天子,如今什么說法都沒有,便讓老子解甲歸田,還不讓老子找個樂子?
囂張程度,可見一斑!
清心觀如今還惹不起胡攸,黃純篤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胡攸面前,長揖一禮道:“今日乃老道七十壽宴,司馬大人大駕光臨,真令小觀蓬蓽生輝,老道亦是受寵若驚,請司馬大人入內(nèi)院一坐,也好讓老道略盡地主之誼!”全然不提胡攸領兵前來一事。
胡攸身邊一個裨將說道:“黃老兒,毋須多言,今日我家大人前來,乃是為了捉拿逆賊,誰有閑情給你拜壽,快快閃到一旁,否則,勿怪老子手中鋼刀無眼!”說著便將腰間寶刀抽出半截,明晃晃,大有一言不合便殺人之勢。
黃純篤似是被嚇到了,后退兩步道:“這位將軍,清心觀一直遵法守紀,哪里來的逆賊,將軍莫不是搞錯了?”
胡攸開口道:“黃觀主,本官問你,你這清心觀中,可有章敦此人?”
黃純篤心中咯噔一下,硬著頭皮道:“章敦乃老道的徒弟,不知他所犯何事?”
“嘿嘿,所犯何事?勾結逆賊,天大的禍事你也敢包庇?”
黃純篤心中一涼,道:“司馬大人且慢,待老道問問那劣徒。”說著便吩咐一個小道童找人去了。
不多時,小道童領著一個面無血色的中年道士過來,二話不說,便俯首在地。黃純篤見狀,問道:“章敦,你可有勾結逆賊?”
章敦俯首在地,將腦袋磕得嘣嘣作響,道:“師父,弟子不知?。 ?p> “不知?章敦,本官問你,本月初十,你可見過那李十月?”
章敦身形頓時一滯,顫抖著說道:“見…見過?!?p> 胡攸臉上露出滿意之色,又道:“李十月說‘一顆夜明珠還不過癮,南海王從南海求來的仙丹,也會是他掌中之物’這句話,是不是你傳出去的?”
章敦扇了自己一耳光道:“小道該死,不過那李十月用刀架在小道脖子上,小道不能不答應?。∏蟠笕碎_恩呀!”
“這么說,你是承認了?黃純篤,你還有什么話好說!你縱容門下弟子勾結逆賊,想必你這清心觀亦是藏污納垢之所,說不準南海王府丟失的夜明珠,此刻就在你這觀中,來人吶,給我將觀中人等全部羈押,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將夜明珠找出來!”
胡攸一聲令下,手下甲士頓時行動起來,鎧甲鏗鏘作響,伴隨著一陣抽刀聲,空氣中便充滿了肅殺之氣,嚇得觀中人等兩股顫顫。
此刻,那些來為老觀主賀壽之人心中也是極為懊惱,自己來湊什么熱鬧,如今卷入這風波之中,即便全身而退,還不得沾惹上些晦氣。
黃純篤道:“且慢,且慢動手!司馬大人,請聽老道一言?!?p> 胡攸看了看老道士,揮了揮手,一眾甲士便退了下去。
黃純篤抹了抹冷汗,這才說道:“大人,小徒被那李十月所迫,不得已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這是小徒之錯,老道也有管教無方之罪。老道不敢祈求大人饒恕,只求大人看在我清心觀祖師爺?shù)姆萆?,拿我兩人問罪即可,切勿牽連他人,望大人給條生路吧!”說著便長揖不起。
見黃純篤拿老國師來壓他,胡攸卻是絲毫不懼,把老道士扶了起來,說道:“黃觀主,本官也是職責所在,你這觀中既然出了逆賊,就難免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不是本官不給你面子,而是本官忝為一州司馬,自有保全民眾,緝拿逆賊之責,老觀主,對不住了!”
眾人聽這些話,心里皆是罵翻了天,你胡攸原先不過是一邊軍小卒,斗大的字還不識得一筐,哪里學的這么文縐縐的話,八成是哪個殺千刀給你出的餿主意。你聽聽,什么忝為一州司馬,什么保全民眾、緝拿逆賊,就憑你胡攸犯下的惡事,也有臉面說這些話?
當然,眾人只敢在心中暗自腹誹,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如今自己的小命可全捏在這位爺手上,要是他看不順眼了,一頂勾結逆賊的大帽子壓過來,當場斬了你都是輕的。是以,即便再有人看不慣胡攸所作所為,也知胡攸有心為難清心觀,亦無人敢出聲相助,一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老道士見此,心知胡攸背后有人撐腰,今天怕是不好糊弄過去了,再看無人敢出聲,不由得心生悲涼。師父啊,您看到了嗎,當年師祖為大周而死,而今大周卻反過來要滅我清心觀,當年舊事,到底是對是錯呀!您枯守觀中一甲子,又值不值得?
觀中之人噤若寒蟬,可偏偏有人不怕死。有一個身著紫袍的小道姑,提著一柄劍沖了出來,直直往胡攸刺去。
胡攸乃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實權將軍,其在武道上的造詣自然不俗,至少遠非小道姑可比。是以,這一劍雖然眾人出乎意料,但也僅是讓胡攸驚愕了一下,右手一探,便將小道姑制服,之后自有甲士將之緝拿。
胡攸看清小道姑的面容之后,哈哈大笑,這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兒,真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且說幾日前胡攸出行,在城中看見一位小道姑,當時便驚為天人,只是礙于她身上那身清心觀嫡系紫袍,這才沒有當街搶了回去。雖說清心觀已大不如前,可好歹也出過一位國師不是?盯著清心觀的眼睛,可不少,這種麻煩能少沾惹就盡量少沾惹。
可胡攸回府之后,竟是夜夜輾轉反側,腦海里魂牽夢縈都是那個小道姑的身影,一連搶了幾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回來瀉火都無法忘記,反而越加深刻,這讓胡攸越發(fā)懊惱。
是以,當長史許近思找到他,說要讓他代為取來清心觀中的紫檀劍匣時,胡攸欣然而允。有許近思撐腰,胡攸自不會怕什么,況且這樣一來,自己能趁機得到那位小道姑,還能巴結一下許近思,怎么看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他娘的,干了!
眾所周知,當今天子早已對老首輔夏言不滿,三曹先生也起復在即,所以大周官場,從遙遠的京城,一直到這邊境苦寒之地,不知道還要變成什么樣子??上攵氖?,老首輔夏言一旦致仕返鄉(xiāng),官場即刻就會迎來大變動,夏黨一派,失勢已成必然,取而代之的是“三曹門生”。
就拿這湖州來說吧,刺史郭迎春乃是老首輔夏言的人,長史許近思乃是“三曹門生”。許近思不過剛來湖州一年,便已大權在握,在湖州站穩(wěn)了腳跟。許是郭迎春也知夏黨回天無力,故而處處忍讓,于是,許近思便成為了湖州官場實際上的一把手。
當然,這只不過是整個大周官場的一個縮影,在各州、各部,凡是極為要害的地方,必有兩黨之人相互掣肘。
天子自然也知道黨爭帶來的危害,而這種危害還不可避免,故而想用這種方式逐步過渡,慢慢將夏黨的勢力架空,當夏言與趙暄二人交替之后,一場禍事就會消弭于無形。
這是整個大周官場都默認的,即便是那位做了二十余年首輔的夏老大人,也沒有反對。
因為,他已經(jīng)老了。
這似乎就是夏黨的原罪,老人嘛,總要給新人讓路的。
趙暄為官三十余年,真正的弟子就收了兩三個,但他也曾做過大朝試的主考官,而且是文試和武試一肩挑之,不止如此,趙暄還歷任過三部尚書,故而“三曹門生”多不勝數(shù)。
在朝,天子支持,老首輔也不反對;在野,平民們總會更喜歡傳奇人物一些。所以,在大周,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在等待著趙暄接任首輔的那一天。屆時,沒人能想象得到“三曹黨”的勢力會膨脹到哪一步。
故而,這就是胡攸的信心來源。待趙三曹上位,許近思必接任湖州刺史之職,歷練幾年后,調(diào)入京城做個侍郎綽綽有余,屆時,許近思念及今日之情,豈會虧待了我胡攸?再熬個幾年,我胡攸就能離開這苦寒之地,去別處逍遙!
胡攸的想法很好,這一切也都在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所以他不允許任何人攪他的局。當小道姑被緝拿之后,胡攸大笑著對黃純篤說道:“黃觀主,這可不是本官栽贓,刺殺一州司馬,那就是謀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這下,即便是你們那位祖師爺復活,恐怕也難以保全清心觀了?!?p> 黃純篤臉色難看,這胡攸,明顯是有備而來,一定要鏟除清心觀了??粗蛔プ叩男〉拦?,老道士臉色狠辣,對胡攸說道:“司馬大人,今日別駕大人也在小觀做客,此事到底如何,恐怕司馬大人還得問過別駕大人。”
胡攸臉色一沉:“蔡嚴明,他竟也在此處?”
黃純篤見胡攸還有所顧忌,心中一喜,便讓小道童去請別駕大人。
當蔡嚴明來到外院,見領了一眾甲士包圍清心觀的胡攸之后,心中也是一驚,當下便問道:“胡大人,你帶兵包圍清心觀,所為何事?”
胡攸見蔡嚴明真在此處,臉色有些難看,知道拖久了無法瞞過蔡嚴明,便道:“蔡大人,許大人接到密報,說此地有人勾結逆賊,讓本官把人帶去審問,怎么,蔡大人連這也要過問?”
一聽胡攸把許近思抬了出來,蔡嚴明也是臉色難看。他蔡嚴明無依無靠,既非夏黨,也非“三曹黨”,能走到今日,全憑自己的本事,這兩黨之人,他都得罪不起。
他蔡嚴明,一生自問光明磊落,不想依靠任何人,也不屑于依靠任何人,對于胡攸此等敗類,他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尤其是當他看到胡攸將那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小道姑緝拿之后,心中更是怒火中燒。
奸賊,平日里你為非作歹,蔡某拿你沒辦法也就罷了,今日當著蔡某的面,你還想欺男霸女不成?那蔡某日日捧讀的圣賢書,豈不是成了笑話?此事絕對不能發(fā)生!
但蔡嚴明也不是胡攸這等莽夫,只知道往前沖,便規(guī)勸道:“胡大人,此事怕是有些誤會。許大人說此地有人勾結逆賊,想必已經(jīng)告知胡大人此人姓甚名誰,胡大人將之帶走即可,可不要錯拿了好人,不然,許大人怪罪下來,胡大人的面子恐怕也不好看?!?p> 胡攸面色一凝,這蔡嚴明,還是那個臭脾氣,竟敢橫插一腳?不行,今日動靜鬧得這么大,若是我沒拿到那紫檀劍匣,恐怕在許近思那里,才是真正的不好看。
當下便對蔡嚴明道:“蔡大人,政務上的事嘛,你自是比本官處理得妥當,可捉拿逆賊,這是我胡某人的職責,胡某人要抓誰,能不能抓,該怎么抓,就不用蔡大人指點了。蔡大人協(xié)助刺史大人處理政務,想必也是日理萬機,這就回去吧!要不然,胡某人手底下的兄弟,都是生生死死過來的,毛手毛腳得很,萬一等會兒動起手來,殺紅了眼,傷到蔡大人可就不好了。若是斷胳膊斷腿還好,要是傷了性命,可叫本官如何跟刺史大人交代喲!”說到這里,胡攸已是聲色俱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
在這寒苦之地,老子已經(jīng)待得不耐煩了,任何人也別想擋住老子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