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年之愿

　　長子歸和夜子明居住處是個不大的村落。此時春日明媚，眼前草房錯落有致，遠處則青山渺渺，隱沒在若隱若現(xiàn)的云海中。

　　左小影拜入凌霄閣已近六年，卻從不知道青磚黑瓦塔樓林立的修仙門派之旁，竟有這等閑適的村落。只是這村莊之中的村民卻并非人類，而是各類妖族。左小影一路走出村子，一直有幾只猿猴尾隨在后，好奇地從墻角和門板后打量自己。更有一只五彩斑斕的山雞傲立于柵欄之上，見左小影看向自己，不屑地扭過頭去。長子歸笑道：“自五百年前我等與凌霄閣斷絕往來，村里年輕的妖族子侄都不曾見過人類。舉止有失分寸，左公子莫怪?！?p>　　左小影摸摸腦袋，說道：“前輩多禮了。凌霄閣若有妖族賓客來訪，大家也是這般好奇圍觀?！?p>　　長子歸笑道：“你我前輩公子相稱，太過生分，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叫你小影便是。”左小影拗不過他，只得照辦。小猿猴則一直趴在他的肩上，此時見他邁出村子，吱吱呀呀叫了起來。

　　“長生，過來?！毙⌒尚尚牟桓是椴辉傅嘏阑刈约焊赣H的身上，長子歸接著道：“小影，你于我們父子實有大恩，按理說應(yīng)該留你多盤桓幾日。但是我們和凌霄閣之間不相往來，此地對于凌霄閣是禁地，你如果在此耽擱太久，讓他們找過來又要多生事端?！?p>　　左小影一怔，幾日與長子歸相處，只覺得他雖然面向兇惡，但內(nèi)心善良，并不是尊長們口中的所描述的兇殘妖族，出聲問道：“長大哥，莫非你曾與我派有什么誤會？”

　　“誤會倒是談不上。”長子歸以手撐地，慢慢走在前面，“我們妖類終究和你們?nèi)擞兴煌ＧО倌昵?，我們曾?jīng)和你們凌霄閣祖師有舊，于是接受他的邀請，與你們凌霄閣眾人一起飛升到這天上。之后凌霄真人飛升，我們與凌霄閣往來逐漸減少，不過以玄岳山之大，原本大家也互不干涉。直到五百年前，起了一場爭執(zhí)，凌霄閣死了兩位宗師，我的大兒子也死在了他們手里，自此大家斷絕往來。時至今日，我想你們除了掌門和幾位老輩尊長，年輕人大概都不知道這玄岳山上還有我們一支‘睹’門的妖類吧?！?p>　　左小影想到門后那個猙獰的骷髏頭，心下黯然。

　　沉默半晌，長子歸回身拍了拍左小影，笑道：“小影不必掛懷，凌霄閣的弟子殺了我的大兒，卻救了我的小兒，這原本就是一筆糊涂賬，又何必算得那么清楚，徒增困擾?！?p>　　左小影細細咀嚼長子歸這句話，只覺得其中頗有道家通達之意。卻聽長子歸又道：“如今你想施展五行法術(shù)，需要手握桃枝，以桃枝木行為引子，牽動體內(nèi)五行之氣變換。待你修為漸深，終有一天五行之氣可隨心而動?！?p>　　“是，那時弟子必定將桃枝完璧歸還?！?p>　　長子歸笑道：“不急，你雖然可以隨意修煉和施展五行法術(shù)，但切記，若以五行相克的次序釋放，總會傷及內(nèi)身，嚴重時可致經(jīng)脈盡毀?！?p>　　“弟子明白?！弊笮∮拔站o拳頭。

　　小長生一直倒坐在爸爸肩上望著左小影，這時也皺眉瞪眼，手指比比劃劃，嘴里吱吱有聲，學著他爸爸說教的樣子，逗得左小影一笑。

　　“小崽子！”長子歸曲起手指，輕輕彈在兒子后腦勺上。他停下腳步，說道：“我們一派既然為‘睹門’，修煉先從眼開始，七七四十九年一次天劫，兩次天劫之后才能開口說話。長生年幼，雖口不能言語，但心里卻一直對你的救命之恩一直掛懷于心?！?p>　　“睹門……”左小影心說這個稱呼好拗口。

　　“妖類也有自己的修煉心法。睹，聞，品，念，修煉途徑不同，但殊途同歸，總是為了能超脫輪回，得道成仙?！遍L子歸說道，“我不能說所有的妖都是光明正大之輩，但就如你們?nèi)擞猩朴袗?，我們妖也各有特點，只因不合你們?nèi)祟惖男袨橐?guī)則，便被塵世俗人視為異類妖邪，非要趕盡殺絕。其實妖、人之間仇怨，多起于誤會，小影，我希望你可以記得，眾生在這世間，本應(yīng)平等相處，無論是妖是魔，總也和你們?nèi)祟愐粯?，是一介生靈。”

　　左小影再一拜，道：“是，弟子必定記得?！?p>　　忽聽得一陣清脆叫聲，只見兩只大鳥低空飛來，前一只鳥落地時雙翼一聳，幻化人形，正是夜子明，后一只鳥落在他的手上，但見它身披五彩，長尾拖后，頭頂一抹鮮艷的紅色，昂首挺立，顧盼生姿。左小影想起來，這是剛才那只威風的山雞。

　　“左公子，這是我的小徒月司晨。我們兄弟二人立誓終身不踏足凌霄閣，但你自行修習五行心法，沒有旁人指導(dǎo)恐生事端。”夜子明輕輕撫平自己徒弟的一身羽毛?！拔覀冄弩w質(zhì)與你相近，總能提點你一二?！?p>　　左小影好奇心大起，走上前細細端詳這只山雞，耳聽得長子歸朗聲笑道：“子明，沒想到你居然舍得讓司晨跟隨小影?！?p>　　“有何不可。趁他第二次天劫未至，多出去歷練一下。如果不是你長生年幼調(diào)皮，到應(yīng)該是他跟著小影才是?！?p>　　左小影聽得目瞪口呆，按照長子歸剛才天劫年限的算法，這只山雞豈不是足足有七八十歲？然而再怎么看，這也不過是只尋常山雞，只不過毛色特別鮮艷，派頭又是大得十足……

　　山雞轉(zhuǎn)過頭來，和左小影對了個眼，忽然振翅一跳，落在了左小影的肩上，左小影大驚失色，本能地想要躲開，不料山雞的兩只爪子狠狠地掐住左小影的肩膀，左小影痛得大叫一聲。

　　“小子！你在亂想什么！”

　　頭腦中忽然響起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

　　“你是誰？”左小影失聲問道。

　　“我是你未來的師長，我乃凰鳥氏的月司晨?！边@聲音威嚴十足，非常契合坐在他肩頭的山雞的氣派。

　　左小影不想失了禮數(shù)，還是拱了拱手，說道：“月……月兄好?！钡€是不解，為何這山雞的聲音可以直接在自己腦中響起。

　　“月司晨還不曾度過第二次天劫，原本無法說話。但他通曉木行的傳語術(shù)，可以和天地萬靈通過靈識交流。你二人都是修仙同道，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yīng)?！币棺用鹘忉尩?，但不知為何，左小影總覺得他似笑非笑，別有深意。他又扭頭看看月司晨，這只五色斑斕的山雞身體一沉，蹲坐在他的肩頭，兩只眼睛炯炯有神。

　　“時辰已經(jīng)不早，小影你從此地出發(fā)，沿山澗一路向上，走出山谷就能直達凌霄閣?！遍L子歸伸手一指，左小影沿著他的手指眺望，果然見云霧之中，數(shù)座高塔若隱若現(xiàn)。他向前走了兩步，轉(zhuǎn)身向長子歸和夜子明深深地拜了下去。

　　“弟子左小影，謝兩位前輩的再造之恩。等到弟子修煉有成，必定親自前來奉還無極桃枝。”

　　“區(qū)區(qū)一根桃枝，何足掛齒?！遍L子歸叮囑道，“小影，只愿你修成之后不忘本心，多拯救世人蒼生，也不枉我們今日一番交往。”

　　“兩位前輩教誨，弟子必定銘記于心?！弊笮∮罢Z聲哽咽。

　　“好了好了，閑話少敘?！币棺用鲾[擺手?！八境浚朔瑲v練機會難得，好好把握。”

　　山雞叫了一聲，以示回應(yīng)。

　　“小子，小毛他尚且年幼，不能向你道謝?！币棺用鏖L長的手指戳了戳眼圈泛紅的小猩猩?！爸辉杆冗^二次天劫之后，能夠與你親口說上一句話?！?p>　　若四十九年為一次天劫，則長生能言人語，需要再過九十余年，左小影知道夜子明話中深意，對小猩猩展顏一笑：“長生，你要好好修煉，我也會加倍努力，將來有一天，我們必定可以再相見?！毙≡澈稂c了點頭，也沖他揮了揮手。左小影再一躬身，不再言語，大步走向樹林，不多時，一人一鳥俱已消失在視野中。

　　“我沒有想到，你真把無極送給了這小子？”夜子明冷冷問道，“無極桃枝意味著什么你比我清楚，想當年我們追隨著凌霄一起遨游東海，乘風破浪，恍惚間已過千年。千年之后，只有我們?nèi)簧性谌碎g，卻天地相隔永不得見。”

　　“我怎么會忘記?！遍L子歸聲音中透著一絲感傷，“感天地之悠悠兮，傷旅人之離別。誰又能想到，我們居然活了這么久，而活下來的居然是我們。”

　　“但是我看到他，過去的那些事情忽然就從腦海中跳了出來，一幕幕從我眼前劃過。從懵懂無知，到快意恩仇，再到人世飄零，原來那些年的快樂時光竟如此漫長，竟然足以抵過千年的寂寞。”長子歸握緊了自己毛茸茸的手掌，夜子明也低低嘆了一口氣。

　　“然而逝者如斯，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為什么還一定要念念不忘呢？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回憶，而剝奪這個少年追尋仙道的夢想？那不是我們，更不是凌霄的風格。”長子歸說道，“如果是凌霄，他一定會收這個孩子為徒，會想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好好照顧他，撫養(yǎng)他。就像當年他對我們做的事情一樣。”

　　“凌霄……”夜子明捂住了自己茶杯大的眼睛，“我一想到再多一個像凌霄那樣的死腦筋，就覺得渾身戰(zhàn)栗。”

　　“那是因為你永遠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掛起。”

　　“你那些年不也是因為他多管閑事而心急火燎嗎，大毛？”

　　“那時我還年輕……”巨猿咧嘴一笑，“可有時我又再想，這一切都是機緣，不是那樣的人，又怎么會和我們相識相交。而在千年前我們絕東海破長空，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桃枝，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這個孩子?！?p>　　夜子明沉默不語，他撫摸著大個同伴的脊梁，許久，微微嘆了一口氣。

　　“你說的永遠都有道理，能不能把你家小毛拿到一邊去？”

　　“哈哈哈。”長子歸放聲大笑，驚起林中一片飛鳥。他大步離開，夜子明撥弄著掛在身上的小猿猴，嘟嘟囔囔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