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炎熱不散,兩匹馬兒都吐著舌頭,幾人停在河邊歇涼。
“月姐姐,我給你扇風?!?p> “我不熱?!?p> 女子靠在柳樹下,卿桑對面坐著,搖著忘憂的扇子。忘憂在河邊洗手,沉香和辛夷在上游取水。水袋里剩下的水已經(jīng)溫熱,全都倒進了河里,不宜再飲用。
卿桑:“那我給月姐姐拿點干糧?”
“我不餓?!?p> “月姐姐這兩天怎么了?怎么無精打采?是不是中暑了?讓我看看……”正伸過手來觸碰女子額頭。
女子避開道:“沒有?!?p> “我去拿水吧!”
“嗯?!?p> 于是,卿桑跑向沉香和辛夷,將打好的水拿了一袋過來。
忘憂拿出手絹擦干水,“前方還要走兩里地才有客店,姑娘也去洗洗手吧!”
“忘憂,把你的手給我。”
忘憂俯身挽袖,熟練地將手放在女子面前,已經(jīng)開始陪女子練手,不僅被當成穴位小人,還被經(jīng)常女子抓來研究脈象和藥理毒經(jīng),癡迷時后半夜都不睡覺。
女子搭上忘憂的手腕,氣定神閑,中指定關,食指摸寸脈,無名指摸尺脈,得心應手,切診道:“浮而細軟,輕取能觸及,重取不明顯,此為中暑脈象,是曰多表現(xiàn)為虛濡,我說得可對?”
忘憂:“嗯。”
女子將臉龐湊近忘憂的手腕,“從容流利,柔和有力,節(jié)律整齊,尺脈有力、沉取不絕,脈象正常?!敝讣饷髦?,一絲不茍,而后抬頭望向忘憂,“你沒有中暑?!?p> 忘憂收回手,“姑娘進步不小?!闭f著放下衣袖,抬頭正撞上女子的目光。
女子盯著忘憂道:“可你為何皮膚灼熱,面色潮紅?”
“……”
聽罷,忘憂忽然站起身背了過去,停在原地躑躅片刻,接著試探地伸手搭上自己的脈搏,而后臉上的神情略顯詫異,似乎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難道是我把錯了脈?”
忘憂:“醫(yī)書中所學有限,姑娘不可一味遵循醫(yī)書,當活學活用……”
“讓我再試試吧!”
“姑娘沒有診錯脈。”
女子正要問,卿桑跑了過來,忘憂提步就走開了。
“月姐姐,水來了,給。”
“謝謝?!?p> 一邊喝水,一邊還在想忘憂的脈,直到看到卿桑盯著自己,女子才作罷,“你為何看著我?”
“月姐姐又在拿忘憂公子練手?”
“嗯?!?p> “我看月姐姐這么好學,不如拜入忘川門下,我替月姐姐準備束脩,作為拜師之禮?”
女子看了一眼忘憂,他已走到河邊。
“怎么,月姐姐不愿意?”
“你倒提醒了我,上次讓你打聽的事怎么樣了?”
“月姐姐問的是忘憂公子的喜好?”
“嗯?!?p> 卿桑:“這個忘憂公子,除了研究醫(yī)術,種些花花草草,就是個書呆子?!?p> “沉香和辛夷呢?”
卿桑搖了搖頭,“他們倒好說,以后請他們大吃一頓就好了?!?p> “行吧!”
女子又喝下一口水,將水袋還給卿桑后,起身走向忘憂。
“忘憂。”
忘憂側(cè)過頭來,看女子走近身旁,面色恢復如常。
“姑娘有何事?”
“這一路辛苦你們照顧,我怕以后沒有機會還你的人情,正好路上還有一些時間,所以想問問你有什么想要的?”
忘憂:“姑娘客氣了。梨州那日姑娘不顧危險贈藥,本就于在下有恩,何來還人情一說?若是為了卿桑公子,那便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不該勞煩姑娘費心?!?p> “一碼歸一碼?!?p> “這一路走來,風雨同舟,在下從未拿姑娘當外人,此后也愿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若姑娘只當卿桑公子是自己人,在下無話可說?!?p> 一席話,女子聽得無地自容,看向忘憂道:“對不起,是我考慮欠妥?!?p> 忘憂不語。
女子走近,卻見忘憂避過視線,刷一下臉又漲得通紅,女子忙轉(zhuǎn)過身去,這才后知后覺,平時總見他少言寡語,老氣橫秋的做派,說起來,他與卿桑一樣,也還只是十幾歲,正是心思敏感的年紀。
“姑娘為何如此見外?”
“忘憂,你別放在心上,以后我一定一視同仁……”
忘憂緩和道:“既如此,我正好有話要問姑娘?!?p> “你問?!?p> “姑娘是否當真要將卿桑公子帶回神女峰?”
“嗯。”
“姑娘可有想過,男女有別,他日將卿桑公子帶回神女峰,應當如何自處?朝夕相對,是為姐弟、主仆,還是……,何不讓卿桑公子去忘川?”
“我不明白。”
忘憂回過頭來,看著女子背影,目瞬如電,不再遮掩,“姑娘熟讀醫(yī)書,過目不忘,可知藥理之外,是有七情六欲?”
“……”
車上放著那本《靈樞》,微風翻過書頁,已經(jīng)到最后一卷。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p> 女子低頭望向水面,身后的倒影看起來風骨偉岸,即便有些彷徨,抬起手來幾乎懸在半空,卻遲遲沒有落下,不敢驚擾這眼前寧靜。
“若你眼下無所求,我允諾你一個心愿,不違法理天道,在回神女峰前,我一定替你完成,我當你們是良師益友?!?p> 忘憂:“……”
“我回去了?!?p> 女子邁步走回馬車。
卿桑:“月姐姐,你們在說什么?”
“沒什么?!?p> 沉香和辛夷已經(jīng)將水裝上車,馬兒飲完水,正在吃草。
“公子!”沉香呼喊道,“別站在太陽底下,快回來吧!”
忘憂這才離開水邊,只悶頭坐在柳樹下,有意回避。
卿桑:“月姐姐,我給你擦汗?!?p> 女子將手伸向額頭,“不用了。”
卿桑拿開女子的手,“讓我來?!庇檬纸伈潦弥宇~頭的汗滴,以為常態(tài)。
“……”
女子看著卿桑的臉,第一次思考,從他眼中流露出來是何種情愫,即便她從未有過他念,無意間多少次拒絕不過,順理成章,是否也讓卿桑產(chǎn)生過誤解?她開始反思,未能劃清邊界。
“卿桑,以后這些事我自己來就好?!?p> 女子取下卿桑手中的手絹,卿桑又給拿了回去。
“沒事,我來就好了?!?p> “……”
“月姐姐,你的衣襟都浸濕了,去車上我?guī)湍銚Q一身,天這么熱,穿著多不舒服。我去找找,就穿上回在鎮(zhèn)上買的那套吧?”
“……”
女子突然兩眼一黑,“卿桑,我自己可以的,而且我是女子,這些事不該讓你幫忙。以前是我的錯,沒有想過與你說清楚?!?p> 卿桑:“月姐姐怎么突然這樣說?是不是在河邊,忘憂公子跟你說了什么?他是不是說了我的壞話?”
“不是?!?p> “那就是月姐姐有意與我保持距離?”
“也不是。”
“我愿意為月姐姐做任何事,旁人怎么說是旁人的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覺得逾矩,也不想月姐姐被那些世俗教條所困。我始終記得,清風館前,月姐姐義無反顧,不管旁人指點,出手相助。”
聽罷,女子自愧弗如,將本心拋于腦后,還思想狹隘起來。于是道歉道:“卿桑,對不起,以后我會學著照顧你,作為朋友?!毙恼涨榻?,流言靡惑。
“……”
卿桑愣了愣,收回手絹,慌亂地收進袖中,“月姐姐,我去幫你找衣裳?!?p> “卿桑?!?p> 撒腳就跑,“我馬上就回來。”
自從捅破這層窗戶紙,后面的路,卿桑便不再進車內(nèi),刮風下雨,都擠在車篷下,忘憂依舊諄諄不倦。
“公子,你怎么坐在此處?”
“無妨?!?p> 一枚石子丟進河水,飛彈跳躍,旋開一排排水漂……,流水鼓著浪花撞開河心的石頭,跌入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