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三百年前的餃子
深夜，一人一騎，穿行于茫茫夜色里。
馬蹄上被包了軟布，所以行起來并沒有什么聲響。
一路上，蕭問不敢放松警惕，打馬狂奔，直到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云都的勢力中心，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所以晏清在給他準(zhǔn)備的行囊里，特意放上了藥材和不少銀兩。
蕭問打心底里感激這個與他萍水相逢，卻對他傾力相救的人。
昨夜顧梨睡得早，早上起來的也早。她才洗漱完了，就去了那個被他們救回來的人的房間，想要看看他的情形。
然而，讓她震驚的是，她打開房門，眼前空空如也，房里并沒有人。
她正詫異著，就見晏清一襲白衣單薄，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人呢？”她疑惑著問。
“走了?！标糖寤氐?。
“啊？”顧梨越發(fā)震驚，“怎么走了？”
那人如今的身體狀況，能走到哪里？
“我昨夜睡得晚，見他悄悄離開了。”晏清回道。
“那你沒攔住他？”顧梨下意識地問。
既然看見了，為何不攔??？就這么讓他走了？
晏清笑了起來：“我為何要攔住他？”
“他既然去意已決，即便我橫加勸阻，他也不會聽?！?p> 顧梨思索一瞬，覺的他說的對，但還是嘆息了一聲。
“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著實(shí)不適合顛沛?！?p> 既然她救了他，就該對他的病情負(fù)責(zé)。但她沒想到，病人竟然自己跑了。
“去吃飯吧?！标糖逵值溃瑴貪櫱?guī)е獾穆曇艋厥幵谒叀?p> 顧梨便也沒再多想，與他一同出去吃早飯。
至于那個人，幸好他昨天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倘若他知道好好照顧自己的話，應(yīng)該也不會再有什么大礙了。
他是生是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吃完了早飯，二人又上了馬車，繼續(xù)趕路。
“快要過年了?！鳖櫪婵粗嚧巴怙w逝而過的掛滿冰霜的樹木，忽然說道。
“嗯?！标糖逶诳磿牭剿@句話，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了一聲。
“你以前過年都怎么過？”顧梨問他，眼睛看向他，顯然很想和他聊一聊這個話題。
“不過?！彼穆曇衾飵е猓f出來的話卻并不怎么暖。
“就從來都沒過過嗎？”她微微蹙眉，追問。一個人從來都沒過過新年？這怎么可能！
然而此言一出，顧梨一怔，覺的自己問錯了話。
他父母早已亡故，只剩下他一個人，所以才不過新年的吧。
顧梨正焦慮著，不知該如何收場，忽然見晏清合上了書，似是在回想。
他回憶起了久遠(yuǎn)的往事，那些往事太過久遠(yuǎn)，仿佛被封在了厚厚的塵埃之中一樣，只因她今日問詢，所以才被他挖了出來。
“吃餃子。”晏清回憶了許久，那兩片完美的嘴唇開合，卻只吐出了這三個字。
“沒了？”顧梨詫異，就這么簡單。
她見他想了許久，還以為他以前過新年的時候熱鬧無比。
“沒了。”晏清回道。
顧梨勾唇淺笑，覺的他過新年的方式著實(shí)單調(diào)。
然而，晏清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只吃過一次。”
顧梨驚愕，只一次？
“往后就再沒有了?！标糖鍙?fù)又拿起了書，唇邊尚且余著幾分笑意。但那笑卻與往常不同，顧梨從中讀出了幾許悵惘、幾許惋惜。
“為何只有一次？”顧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她問，晏清便回答了。
“我與母親住在問君山，直到十三歲那年母親亡故，我才離開。餃子是不能吃的，唯一一次吃到，還是母親偷偷摸摸做出的?！?p> 他說到這里便戛然而止了。
然而顧梨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為何不能吃餃子？如果是因?yàn)榧邑殻菙嗳粵]有偷偷摸摸吃的道理。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講究？
或許是吧，顧梨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她見晏清正在專注地看著書，唇邊笑意淺淡，又恢復(fù)了那一貫平和淡然的樣子。仿佛剛剛那些悵惘和惋惜，是她看花了眼，會錯了意。
這件事到底牽涉到他的亡親，顧梨害怕會再勾起他心中的傷感，便沒再問了。
晏清神情專注地看著書，心無旁騖。
然而，一瞬間，他好像忽然從眼前的書頁上看到了他的母親，看到了她那張美麗的、小心的、謹(jǐn)慎的、驚慌的、恐懼的臉。
那是一個新年夜，她偷偷地將一碗餃子端到了他面前。
那是十二歲的他，生平第一次吃到餃子這種東西。也是她作為一個母親，第一次給自己的孩子做餃子。
她小心翼翼、慌慌張張，看著他把一碗餃子吃完，那張美麗卻不靈麗的臉上，露出了
輕松的笑容，仿佛劫后重生。
但緊接著，她那雙眼眸里，卻泛起了濕意。
新年夜，吃一頓餃子，對于尋常人家來說，這是多么正常不過的事。然而對他們來說，就是這樣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因?yàn)橹罆r日無多，所以她才不顧一切地去冒險，想讓自己的孩子也吃上一次餃子，過一次新年夜。
但就是這樣一次冒險，讓他們母子二人，在不久后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加速了母親的死亡。
晏清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他的母親臨終之前投向他的目光。
無奈、愧疚、憤恨、擔(dān)憂、釋然……
但她是笑著死去的，即便那笑，將他心中仇恨的火焰徹底點(diǎn)燃。
馬車悠悠前行，晏清輕輕地翻過一頁書頁，面上神色不改，依舊淡然無波。
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倘若今天不是被顧梨問起，他也不會愿意去想起。
顧梨又在看著車窗外飛速退卻的樹木，心中盤算著，再有四日，他們就能到家了。
在那里住了半年多，認(rèn)識了很多很好的人，對那里也有感情了，便自然而然地把那里當(dāng)成了家。如今一想到即將回到家，顧梨心里不免雀躍了起來。
但她此刻并不知道，就是那個被她認(rèn)作家的地方，在不久后的將來，即將要不復(fù)存在，她也不得不離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