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jī)行程只需兩個多小時,然而顧崇卻是第一次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
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郁卿所在的老家縣城。這會兒天氣已非常嚴(yán)寒,南方的濕冷仿佛往骨頭縫里鉆,這讓另一條腿是冰冷假肢的顧崇感到十分不適應(yīng)。
換了好幾個交通工具,好不容易折騰到家,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diǎn)多,同一個大院住的郁卿的爺爺奶奶以及大伯一家,都紛紛亮起燈來,披衣出來迎接。
一行人,只有少年是生面孔,英俊高大,看著不易親近。
“這位是……”老人家比較好奇,也沒管顧崇的態(tài)度,上去就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
郁卿老家這邊習(xí)慣早婚,輟學(xué)了的女孩子十七八歲就訂親的有的是,怕老人家誤會,顧崇開口道:“爺爺奶奶好,我叫顧崇,是許幼的同學(xué)。”
苗香見機(jī)插話:“別同學(xué)同學(xué)的呀,多生分,咱都是一家人,別這么見外。來,顧崇,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幼幼的爺爺奶奶,這是大伯大伯母,這是……”
郁卿老家的人雖淳樸,但苗香話里的意思還是聽得懂的,加上顧崇態(tài)度也確實不錯,老人家看著他高高大大眉目清俊的樣子,心里很是喜歡,直接拉過他的手,讓他趕緊進(jìn)屋。
然而顧崇回頭,攬過郁卿的肩膀,將她往前送了送,兩個人一前一后,郁卿還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夜深了,事先也沒通知,老家這邊沒什么準(zhǔn)備,所以只能由奶奶和大伯母連夜宰了一只母雞,燒起柴火熬湯,又往里面堆放了些面條,加了菜葉蔥花,在這寒冬凜夜里,倒也有撲鼻的香味,勾動了饞蟲。
郁卿有點(diǎn)暈車,早早地睡了。顧崇在一旁守著她,直到郁卿的奶奶給他端來熱湯面。
老人家熱情好客,看他個子高大,所以找了家中最大的碗,上面陶瓷有些粗糲,湯面上放了一整只雞腿,還臥了一個荷包蛋。
顧崇其實吃不下這么多,而且上面油花沒撇,香是香得很,可是難以入口。
不過他沒法回避老人家的期待,郁卿已經(jīng)睡熟了,他頗不舍地看了一眼,還是端面回到了桌上,同許家人一起,邊攀談邊吃面。
這一家人都對他好奇得很,尤其郁卿那個堂姐許茗。她雖然大了一歲,但因為留過級,目前在一所私立中學(xué)讀高三。
然而許茗已經(jīng)不太像個學(xué)生樣了,一頭黃發(fā)亂糟糟的像個被弄亂的雞窩,不過審美扭曲了過后,她反倒自我感覺良好。吃面的時候她就坐在顧崇對面,看向他的目光露骨大膽。
許茗也知道面前這男生與堂妹關(guān)系匪淺,要不然也不至于帶著他回來過年,然而許茗是真得第一次見到這種男孩子……方才嬸嬸苗香可是說得眉飛色舞呢,雖然家境差了點(diǎn),但本身的才華無法埋沒,最最關(guān)鍵的是,顧崇現(xiàn)在很有錢,光他和郁卿那一身板正的行頭,就得抵他們許家一年的開銷……
許茗狠狠地心動了,大伯母也是。
苗香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原來天上掉下金龜婿的感覺如此美妙,她也總算可以在大伯一家人面前揚(yáng)眉吐氣一回。
然而顧崇不想和她唱雙簧戲,一直默默吃面,并沒有搭腔。
這里條件簡陋,桌底下燃著火盆,一家人都把腿搭上去取暖。許茗穿著厚厚的羊絨襪,忽然心思微動,慢慢抬腿,想去“勾搭”一下坐在她對面的顧崇。
她個高腿長,輕易就夠到了他腿上……
“啊!”然而下一秒,她卻突然失聲尖叫起來,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差點(diǎn)踢翻了火盆。
大伯母本來就滿心的不高興,立刻一記手刀敲下來:“你好端端的弄什么?”
然而許茗一臉菜色,指著顧崇,支支吾吾的:“媽,他的腿……”
被點(diǎn)到名字的少年反倒很鎮(zhèn)定,慢悠悠放下筷子,凝視著許茗。
畢竟是義肢,所以許茗挨上來的時候,觸感沒有那么明顯,他也沒有多注意。
“他的腿怎么了?”許家人都很茫然,又覺得許茗的舉動很失禮,剛想道歉時,顧崇彎腰默默捋起左側(cè)的褲腿。
他褲子很薄,義肢會盡量離火盆遠(yuǎn)一點(diǎn),防止金屬過燙,但是許茗碰上來的時候,還是硬梆梆的,完全區(qū)別于人皮肉的質(zhì)感。
這些人的反應(yīng),其實都在他的預(yù)料當(dāng)中。甚至剛剛還慈眉善目,噓寒問暖的老人家,在看到他的假肢之后,都會表情驚恐地后退一步。
再昂貴的身家,再卓絕的才華,配上這個有缺陷的身體,都會大打折扣。
可他其實很在乎這些人對他的看法,畢竟都是郁卿的家人。
“唉……人無完人嘛,顧崇你別在意,我們小地方的人,沒見過什么世面?!斌@駭之后,大伯看似公正地體諒他一句,可其實心中暗爽,“對了,你這腿是怎么回事,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嗎?”
“嗯?!鳖櫝缦乱庾R回避這個問題,他難以啟齒,可這短暫的猶豫,在有心人看來,實在可疑得很。
方才許茗鬧出的動靜很大,郁卿也被驚醒,她唯恐顧崇與他們起了沖突,披衣匆匆地出來。
“正好——”大伯母率先看見她,“幼幼應(yīng)該知道的吧,顧崇的腿傷。”
郁卿心神一凜,一時間有些啞然。
她看向顧崇,可他低垂著眼睛,緘默不言。在旁人的眼里,他或許過于孤傲,但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敏感和自卑。
她忽然就有些氣憤,面上笑意未顯,聲線有有些冷:“意外罷了,這些是私事,你們管不著?!?p> “許幼!怎么跟大伯母說話呢!”許家明不想跟大哥一家撕破臉皮,只好勒令她盡快道歉。
可郁卿變臉比翻書還快,甜甜一笑,跑到顧崇邊上,摟住他手臂的時候,還輕輕搖晃了幾下:“阿崇,我有點(diǎn)餓了,你包里還有沒有零食啊?”
“鍋里還有大半的雞湯呢,你怎么不喝?”許茗真有點(diǎn)受不了她那矯情的樣子了,直接嗆聲。
可郁卿還委屈上了:“我又不是一個人吃,肯定會分給大家的啊?!?p> 而顧崇帶的零嘴兒也確實多,里面巧克力,餅干之類的物什還是上次黃夫人去意大利旅游回來帶給他的,顧崇不愛這些甜食,郁卿吃得也不多,一來二去積攢了好些下來。
許茗臉色登時變得極難看,她能意識到堂妹這是在跟她炫耀,可偏偏郁卿還極為圓滑,將幾款軟糯的糕點(diǎn)巴巴地獻(xiàn)給兩個老人家,美名其曰照顧他們的牙口。
吃人嘴短,許茗就算想再說上幾句,估計也沒人會聽了。大家仿佛是忘了剛剛短暫的不愉快,各自嘗了幾口新鮮之后,也都洗洗睡下了。
許家明夫婦當(dāng)然都睡在自己家,苗香大抵也是故意的,在郁卿的小房間里又支棱起一張竹床,鋪了一層厚被子,對郁卿道:“你今晚在這里擠一擠,把床讓給人顧崇?!?p> 郁卿認(rèn)命地“嗯”了一聲。比起另一種方案,顧崇和許家明睡,她和苗香擠一擠,她還是愿意選擇這個。
南方?jīng)]有暖氣,室內(nèi)也暖和不了多少,睡那冰冷的竹床也太考驗人的身子骨了。
所以苗香走后,顧崇就將郁卿連人帶被子,卷成一長條,直接扔床上。
小姑娘華容失色,差點(diǎn)喊出來的時候,顧崇的手指停在她飽滿的唇珠上:“噓?!?p> 被子罩下,是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隔絕了寒冷,沒有紛爭和矛盾,黑暗中彼此呼吸交纏。
“你堂姐……她今天居然用腳頂我的腿。”
或許顧崇覺得這是個告狀的好時機(jī),原本想裝得更委屈些的,可他沒忍住,居然笑出聲:“然后她就被我的義肢嚇了一跳……郁卿,我頭一次慶幸我這是一條假腿,真的?!?p> 小姑娘被壓在下面,默了良久,呼吸一度停滯。
她知道當(dāng)時他肯定很難堪,其實也沒必要非得擺出不在乎的樣子。
“傻?!彼焓秩嗔巳嗨念^發(fā),跟著他笑,但是有幾分顯而易見的無奈。
兩個人靠得很近,而顧崇義肢卸下,她其實是能觸碰到他的殘腿的。只是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唯恐傷害了他。
然而今天,她主動擁抱了這個少年,少女的懷抱柔軟溫暖,而他在一瞬間的恍惚之后,摟住她的腰肢,回抱得更緊,少年啞聲笑起來,心甘情愿地跌落這萬丈軟紅。
許茗鬧這一出,郁卿自然是不肯輕易原諒她。
可是她的方法也很幼稚,就是時不時在許茗面前擺闊充大佬,偶爾再拿天壤之別的學(xué)習(xí)成績刺激一下,才短短幾天,別說許茗了,就連一向喜歡跟小叔一家攀比的大伯母也有點(diǎn)受不了,整天數(shù)落許茗沒堂妹一半爭氣。
“對付這種檸檬精,就只能可勁兒酸她。”郁卿這對局面還是挺滿意的,她鮮少有這樣的好勝心,連顧崇都免不了好奇。
然而少女歪著頭看他,一臉忿憤:“可是她在撩你啊,我給她點(diǎn)教訓(xùn)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