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剛上初一,比我小兩歲,戴著鋼牙套,身材微圓,眼睛又小又窄,像是時刻提防外人入侵她的心靈,個頭剛過買全票的年紀,最愛扎雙馬尾辮,有著初一新生的可愛。她個性大咧,行為說話都很豪氣,頭腦也清晰,多數(shù)問題我只要講一遍她就能懂,并沒有她母親嘴里說的那般頑鈍。我沒想到和她的相處會這樣輕松,她總喜歡叫我哥,就像許戰(zhàn)那么叫我。
“哥,你咋那么聰明吶?!蹦旰笱a課的一天,她咬著筆尖問我,“我一直想有個像你這樣的大哥,你說咱們這一代為啥就沒有兄弟姐妹呢?”
我背靠著門,把頭往后歪了歪,暗示她家客廳里坐著織毛衣的女人?!翱纯茨銒寢?,和你媽媽的媽媽,她們就是為什么我們沒有手足的原因?!?p> 她聽我這么一說,雙手捂著嘴擋住牙箍大笑,然后想到了什么又急忙把手放掉,拽緊袖口。
“哥,你真逗?!蔽乙丶业臅r候,她對我說。
年后的十天里,下了三次雪,水泥地白了又黑,在原本的深灰色上面鋪了厚厚一層泥淖。行人的腳印,就像畫家進入意境雙手涂滿了丙烯顏料,肆無忌憚的創(chuàng)造城市的新靈魂。直到正月十五,道路才算恢復(fù)原貌。當(dāng)天,我媽接到了姥家久違的電話,讓我們一家回去過節(jié)。我以為她會同意,結(jié)果我‘死犟’的性格是遺傳自她那邊。元宵離去,春節(jié)終于告一段落。我每周刨除定時的下樓補課,很少出屋。那本書看完了,許戰(zhàn)也沒倒出空來借讀。感想多得如數(shù)不清的花瓣,一直在喜歡與不喜歡間徘徊,那是場人性歷史上的黑洞,并且會一直存在于那里。我好奇那些想去美國或是希望生在美國的人們,看過這本書嗎?生活不會永遠是維尼熊手中的蜜罐兒,如果他們也遭到同樣的‘待遇’,是否仍舊義無反顧。最主要的是,她有沒有受到過種族歧視,或者任何歧視。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關(guān)于她的一切。假期眼看就要過去了,我們還剩最后一節(jié)課,有萌萌的陪伴,讓我覺得這段時間沒那么難熬。除了除夕夜那條短信,我沒有再多韓梅梅的消息。我試過去網(wǎng)吧聯(lián)絡(luò),可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QQ密碼失敗,我放棄了,才想起我們不是網(wǎng)絡(luò)好友,我也不認為她用QQ,倒是聽過她談起用MSN和美國朋友聯(lián)系。她會不會不回來了?如果是,我也不會怪她。那天她失落的就像街角的流浪狗,讓人心生憐憫,但只有勇士才敢上前,我讓她失望了。我真笨,到現(xiàn)在才明白她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感言。孫老師才是流浪狗,一定是這樣,一定。真希望我能早一點明白,分擔(dān)她的痛苦,我很怕會沒有機會。韓梅梅總喜歡說,她不后悔,她學(xué)習(xí)到了。不確信我能做到這點。
后來的一天我知道了她和孫老師的關(guān)系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那條流浪狗一直以來都是她,她記住了所有讓她流浪的人們。她回來了,在她長成鋒刃的利齒下,她可以選擇回咬或者寬恕,她兩個都選擇了。
最后一次去李姨家補課,天氣好的能把人的心房照亮,里面只剩陽光。室內(nèi)溫度高的我只穿了一件薄線衣,萌萌可能是聽見腳步聲,提前把門打開,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國光站在門口啃,她和許多人一樣,喜歡先把皮全嗑干凈了再吃,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牙套會斷。我到的時候,她正順時針的嗑掉最后一塊兒皮。他爸媽去‘千里馬’應(yīng)付飯局,家里只有她自己。她穿著第一天見面時,白色中間繡著金黃色布偶貓款針織毛衣??磥聿皇撬辛鱾鞫际前俜职僬_,這么熱的天兒,她還穿那么厚重的衣服,指定不容易出汗。同樣的箱子里,裝不進同一類人。
“又換了一條么?”走進她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擺在窗臺上的圓玻璃魚缸里住著新主人。起初我并沒有注意到窗臺上還有其他活物,以為魚缸里放這些五彩石頭只是擺設(shè)。第二次來的時候才看見里面竟然有條小魚兒,紅身白尾。我家不允許養(yǎng)任何寵物,看到這個小家伙讓我童心蕩漾,跑去逗玩兒。它一見我來怕的游來游去也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我只好躲開。然后再去她家,魚缸又空了。接著魚兒出現(xiàn),不過每一次的顏色和舉止都不一致。我質(zhì)疑萌萌應(yīng)該不會養(yǎng)魚,于是回樓上把家里的‘十萬個為什么——海洋世界’借給她看,并且建議不要一貫的把魚缸放在太陽底下,無奈不予采納。
她嘴里咀嚼蘋果,擠出‘嗯那’一聲算是回答。
我想問她穿的那么厚不熱嗎?念頭如晴天閃電,沒成型就滅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兒,熱不熱不是我一個問題就可以辦妥。這是我最想避免的‘客套話’,我要提醒自己不是萌萌的父母,更不是她真的兄長。吞咽口水,算是把廢話沖了回去。我們開始探討代數(shù)里的方程,瞧,這個是我擅長的。
屋里的溫度隨著太陽的移位層遞升高,我想把窗戶打開條縫隙透透氣,又擔(dān)心大魚小魚著涼,便擼起袖子講題。沒多久,我瞥見小姑娘的額頭上也布滿汗珠,聚霧化雨都快要滴瀝到練習(xí)本上。我停頓,抽了張面紙遞給她,開玩笑的叫她別那么認真,就像韓梅梅對著我說的語氣。我不明白友情的重量竟會如此之大,腦袋一旦空閑不知名的情緒就會蠻橫來襲。我閉上了眼睛,讓他們休息一會兒。反而播映另一番景象,我和她還是站在校門口。她的眼神沒有變,孤獨的無助,驟然一陣暴風(fēng)雪刮過,她縮小成那個失去父親,母親也不在身邊的小女孩兒。我低著頭狠咬腮幫,艱難的向前邁著腳步,這次我不會再被恐懼控制,狗屁理由統(tǒng)統(tǒng)粉碎。最后,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我抬起頭,看見長大后的韓梅梅,欣慰地笑著。
我再次睜開眼睛,讓湊巧暴怒的陽光蜇螫,好容易適應(yīng)過來,看見的確是軌道般的手臂。我的余光打在驚恐欲哭的面孔上,皺緊眉頭,心里像被無形的拳頭揮了一下,無力的傷痛讓我感到渺小如塵埃。我拉過慌急躲閃的手臂,防止它遮掩。上面一共有長短不一17條復(fù)合的傷疤,有一條隱約還有蘊蘊的紅跡,我用手輕輕的觸摸,手臂敏感的想要往回縮,奈何掙脫不開已成化石的五指。
“別哭?!蔽艺f。頓時,像一句咒語,停止了雷雨。
“哥…你別告訴我爸媽,行不行?”她哀求著,如趴車乞丐。
我把手松開冷冷的盯著她,手臂見機藏回衣服里。
“他們不就是你這么做的原因嗎?”我問。
聽了我的話,她只是低著頭不敢與我對視,渾身散發(fā)著說不出是敵意還是恐懼。窗外依舊明媚,有許多單元里的小孩兒都跑了出來,嘻嘻鬧鬧,爭爭吵吵。抽尜,甩卡片,開行,跳皮筋,彈溜溜……我也不清楚他們玩兒的花樣有幾個。記得小時候家里不許我出去,我只能趴在窗邊看,從早到晚計數(shù):有多少小朋友在外面玩兒,玩的都是什么游戲,哪個游戲最受歡迎等等。很多時候,看著他們哈哈大笑,我自己也跟著笑,放佛置身其中。后來被幾個機靈的小鬼-和我年齡相仿-發(fā)現(xiàn)我總在偷看,指著我的大笑便轉(zhuǎn)成了嘲笑,一些好斗的還在地上撿石子朝我的窗戶上拋,不過他們的力氣與挑釁成反比。那個習(xí)慣維持了一年,在我屋窗戶沒裂前結(jié)束。那時候,我不懂自己為什么喜歡偷看,也不明白他們?yōu)楹我粑遥拖裎椰F(xiàn)在不清楚萌萌的動機,如果她父母知道了更不會通達,因此到底誰可以理解誰?
氣氛變得尷尬起來,我有點兒不知所措,為我的唐突而懊悔。萌萌一動不動坐在我的身旁,房間里唯一的聲音就是一張快要掉下來的‘林俊杰’海報。我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絕對沒有,只是震驚和同情。我不想當(dāng)這個場景里的家長,我寧愿和萌萌對換。就像我說的,我不懂花一般的女孩兒為什么會想到去自殘。我看過很多新聞,里面有一種人是被眾人不屑的——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得軟弱到什么地步的廢物會去結(jié)束自己?這個藍色的圓球里最多的就是悲傷,每個人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盡可能的攝取,它永駐于此,不會消失??傆腥艘袚?dān),提前放棄了,留下的會是更多的消極能量,現(xiàn)代人都知道,沒有及時處理的問題,會制成核武器。
可,她只是個小女孩兒,小學(xué)剛畢業(yè),有什么能讓她如此極端……我叫她先去洗洗臉,如果要撒謊,細節(jié)不能忽視,把淚痕沖掉。好處是她眼睛不大,看不出腫沒腫,單眼皮的用途,我知道。我利用這段時間,找到透明膠,維持好林俊杰的造型。然后,思考。思考要是她在的話,會如何解決。
“我老是不開心?!蔽夷X袋還是一片空白的時候,萌萌從衛(wèi)生間內(nèi)走出來,拿著手巾邊擦拭臉頰邊對我說?!拔易屛覌尳o我買條狗養(yǎng),我從小就稀罕狗,連咬人的狗見我都不叫喚??晌野植桓?,嫌乎狗埋汰,霍霍家具,滿地拉屎撒尿還掉毛。我想這不跟街上的酒鬼一樣么!他們能有個家,狗為啥就不能有呢!但你沒法跟大人講理,吵吵不過他們。他倆見我好幾天不嘞他們,就擱那整景兒,說全是為了我好,怕買狗耽誤了我學(xué)習(xí)。我學(xué)習(xí)本來也不咋地,看著他倆就夠煩了,買條狗也許我學(xué)習(xí)成績還能上去呢,你說是不?”
我嘴和頭都沒動,讓她繼續(xù)往下說。
“隔了沒幾天,我媽買了個魚缸和小魚兒叫我爸給我送進來,還讓我爸說是他買的。你說搞笑不搞笑,當(dāng)誰二五八萬呢。”
她擦完臉,順手把毛巾扔回洗手間,我希望沒扔到地上,更慘的是馬桶里。
“其實這沒啥,我們班好幾個女生胳膊都這樣。我也不知道我咋哭了呢,哥,你就當(dāng)啥也沒看見啊,我沒啥事兒,死不了?!笔裁磿r候自殘成為了主流?什么時候非主流有了信徒?
見萌萌停在門口,我拍了拍空著的椅子,示意她過來坐下,請她講完。
“那啥,我就開始養(yǎng)魚了唄。老養(yǎng)不好,也不知道咋整的?!彼绻糯鷭D女腳踩旗鞋,碎步輕踮走過來坐下,“我爸媽不間斷的買回來給我,跟我說‘姑娘沒事兒,這玩意兒便宜,使勁養(yǎng),死了咱再買’。聽他們這么說,我更不開心了。有天晚上魚又死了,我突然渾身不得勁兒,有種抓心撓肝的別扭。腦袋麻了老長一段時間了,我就想像瓊瑤電視劇里的瘋子們一樣嗷嗷大叫。但我看見了桌上放著的小刀,我剛削完鉛筆沒一會兒,刀片沒合上。上面有薄薄一層黑鉛,我就尋思,血要是混著那玩意兒得是啥色兒。然后,我就拿它來泄憤。也沒鉛中毒,啥事兒沒有,就皮膚腫了,反正我胖。以后每死一條魚,我就在我的胳膊上劃一道?!?p> 她的聲音越來愈小,說到最后,只有空氣從嘴里排除??粗煨?,我猜她是在說自己的體重,在我看來,真沒有她想的那么龐大。
“什么感覺?”我問。
“???”
我又問了一遍。
“舒服,我聽說過有人這么做是為了博得關(guān)注。但我不是啊,那種人太二兒了。哥,你懂有時候壓抑的沒有辦法宣泄嗎?這就是我替我自己割的出口?!?p> “我知道你受了傷,身體和心靈都有。你從沒得到過你應(yīng)得的愛,哈!愛,這個充滿愛意的字徹底讓人們扭曲了,連說出來都這么拗口。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們有自由享受自己的情緒,而忽視閑人的評論。我們積攢了太多的恐懼,恐懼到連自己都會傷自己,但你知道這不是你,它不能詮釋你是誰。你比你想的還要堅強你知道嗎?還有你嘴里那些‘太二兒’的人,你不覺得他們需要靠傷害自己才能得到些關(guān)注,太可憐了嗎?可憐不分等級,他們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精神上的挑戰(zhàn)?!比嘶蚨嗷蛏傩枰c兒醍醐灌頂,同樣,對那些選擇放棄自己生命的同伴,沒錯,我們都是同伴,只不過我們太忙于自己的事不被那雙健全清晰的祝福之眼所看見,我的嘴里像是受到韓梅梅的魔法控制,想表達歉意?!?,我沒能給到更多的幫助。抱歉,逼你走到這一步的人們同樣不留平靜給你。’抱歉,李成龍。最后一句話是我自己想說的。
“哥,你懂的真多,想的還透徹?!泵让妊劭粲旨t了,她極力忍住讓里面的江水沖不出大壩。
我苦笑了一下,跟她說我還在學(xué)習(xí)理解,她不知道的是我有一位神秘領(lǐng)路人。我們又談了很多,她說她父母不在乎動物的生命就是不在乎她,所有的生命應(yīng)該都是平等的才對。我覺得她說的沒錯,如此小的年齡就有老人不及的參悟。我盡力疏解她的心結(jié),把她當(dāng)成一個來自不同母親的妹妹。時間從正午降了下來,在李姨夫婦把鑰匙捅進鎖孔前,她問了我最后一個問題。
“哥,你說我會死嗎?!?p> 在她眨眼間露出童稚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十二歲少女應(yīng)有的純真,我本能的想要否決,許她一個沒有任何人類實現(xiàn)過的夢。但話在嘴里,自動成熟起來。
“會,每個人都會。但,你?!蔽艺\摯的與她對視,“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路要走,你會送走許多人,包括我。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是傷感。所以,你需要變得更加強大,知道嗎?讓脆弱的人,走在你前面,因為你不屬于那里。你在后面掩護,這樣他們就不會害怕了?!?p> 離開前,我輕輕擁抱了她一下,就像動畫片里家人應(yīng)該如此那般,她有些害羞,我看得出來。李姨手里拎著裝滿水的塑料袋在廚房,第無數(shù)次留我在她家吃晚飯,還指了指水中魚,自詡幽默的說那是專門給我準備的大餐。我謝過,讓她以后別買了,多余的話一句沒有。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她就是廚房里每個拿著菜刀的女人。拿刀的男人,永遠是撒旦,這毋庸置疑。
補課雖然完結(jié),但開學(xué)前的每一天我都會下樓去陪戴著鋼牙套的姑娘。我偶爾和她會玩兒許戰(zhàn)的文字游戲,這讓她輕松不少,不過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只是靜靜地自忙自事。我不想讓她誤以為我是來監(jiān)視的,可憐也可憐過了,我的能力只剩陪伴。誰能想到,家里有大堆大堆的親戚,學(xué)校有擠不進的同學(xué),大街上川流不息導(dǎo)致互相厭惡的人群,到最后生瓜蛋需要的會是陪伴。萌萌依然愛穿厚重的長袖,她媽勸了不聽,又跑過來找我小聲乞求。我沒之前那種夾在中間的壓力,反倒是輕如鴻毛,我站的位置永遠都是自己的隊,這點明確了,麻煩事自然會讓道。
我從之前期盼著開學(xué)到畏怯,如果她不出現(xiàn)……我又一次深陷如果的游戲中。要是世上沒有如果該多好,那樣會少了很多調(diào)戲情感的樂趣,留著吧!
過了個年,大家都急不可耐的把衣柜里finest著裝挑出來,架在身上開展一年一度的時裝秀,學(xué)校成了場地。我仍舊披著年前的黑羽絨服,只有它保我溫暖。班級里所有的同學(xué),只有康城一人屬于大紅大紫。其他的,要么燙了頭,要么染了不易察覺的發(fā)色,劉海兒、門簾子隨便怎么稱呼,不管如何改變掀起來也不會有信鴿飛出。我故意來的比較晚,初三下學(xué)期不用打掃室外,穿過體態(tài)各異的模特們,坐回了冰涼的木凳上,也許是過年沒養(yǎng)胖反而瘦了,感覺板凳條的間距比之前要寬,險些把我吞進去。耐不住想知道原因,我回頭找另外倆人,才發(fā)現(xiàn)他們換了座位,不坐在一起了。
我踩的點剛好在上課鈴前面,沒有太多閑聊時間,第一節(jié)課就要開始了??磥恚易畲蟮呢瑝糇兂闪爽F(xiàn)實。另一半空著的座位幽唱鳴歌,韓梅梅不會再回來了,她不屬于這里,這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好的。我只是遺憾沒有機會和她鄭重道別,沒關(guān)系,我可以用遺憾把破碎的回憶縫補上。這一堂課,我多想就那么望著窗外,試試我能不能看到另一個世界,可現(xiàn)實不會允許,老師時不時的掐我回來——純字面意思,因為叫我沒有反應(yīng),只好動手。嘿,這個國家不是用嘴建立起來的。后來,效果甚微,干脆罰我到后面站直,把腦中過剩的油膩清除。陳子鳴在我左邊,花琦右,這可不是我想要的中間。他們雖然沒告訴我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這是宇宙普遍的同桌分手模版,我決定眼睛不落在他倆任何一個人身上。我敢保證,所有電視報紙里的E.T.準是和對象分手,被攆到了地球。
“我跟你說,你要跟你旁邊的狼犺說話,咱倆就絕交?!蔽抑庇X她說的是我的左旁邊。
“你以為你誰啊,俺倆的關(guān)系你能比嗎,都說了洋許薇歸你,土許威我留下。一半一半?!焙冒桑页姓J我不太喜歡土許威這個外號。等等,陳子鳴是在說韓梅梅會回來嗎?
“后面的把嘴給我閉上,你不學(xué)別人還想學(xué)呢。別那么自私行不行,什么時候了?!崩蠋煹脑挘盐业脑挼值?。我無法再次開口,眼睛捕獵到一個目標,順著后門玻璃一步一步挪動到前門。
“老師,抱歉,我剛趕回來?!币粋€烏發(fā)微卷,帶著笑意的臉推門進來。
我的眼神從墻壁爬到她身上后,就再也沒離開過。我不記得眨沒眨眼,也不酸痛,像吸鐵石一樣挪不開,貪婪的彌補心中空蕩的落寞。我揣摩沖過去,把距離拉到最近會是怎樣的感受。我一刻都等不了,看見她發(fā)現(xiàn)我后一愣,隨后坐下,我的身體強行移動回她的身邊。老師沒允許,叫我回去繼續(xù)罰站。我用了其他同學(xué)經(jīng)過滿天星次實驗過最靈的一招——無視。
“嘿。”
“嘿你自己。”
“新年快樂?!?p> “謝謝!你簡直是信息界的Maurice Greene,我根本沒期待你可以回復(fù)的這么快,噢!”說最后一個字時,她還不忘用手戲劇化的遮住嘴,夸張至極!
這期間,接連有粉筆頭從講臺飛來,在老師沒來得及用嘴打斷我倆,下課鈴響了,我從沒聽過世上有什么比這電動鐵木魚更悅耳的聲音了,當(dāng)然除了她的。
韓梅梅把手伸進貼墻的書包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包裝好的禮品盒,點綴的藍綠讓它充滿魔性,像是結(jié)在寒冬的果實,誘人的香氣從里面徐徐飄散,令我辨別不出仙境和陷阱。這,是非??刹赖?。
“你說了新年快樂,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一直內(nèi)疚搞砸了你的生日?!彼娢覠o動于衷,又加了句,“所以,你是想讓我永遠這般像個服務(wù)生托在手心里,還是你這位身強力壯的男士應(yīng)展現(xiàn)你的紳士精神減輕我快要折斷的缺鈣骨骼讓它有機會多曬太陽?!?p> “我不……謝…謝了。”我接過了人生中第一件禮物,欣賞著她一臉嫌棄我省詞減句的客套。公平的講,我說話用的時間,和她用的時間持平,分量也就差不離。
我想放進書包里,等回家再打開來發(fā)現(xiàn)里面的驚喜。可不湊巧的是花琦和陳子鳴一同走了過來,看見我雙手捧著的精美包裝,不管我同不同意,強硬的攛掇我拆開。我慎于捅掉馬蜂窩,給他倆一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致攻擊我的借口,便小心翼翼的探右手食指指腹尋膠帶頭?;ㄧ乖甑男愿翊藭r被點燃,一下從我手中奪走禮盒,放進嘴里用牙咬個出口,三并二地把包裝紙撕的遍地狼藉。
“我靠,是阿迪達斯的香水。”花琦大叫,引起周圍不少窺覬的目光?!澳銈€大男人用什么香水,送我得了?!?p> “送你還不如送我,誰說男的不能用這玩意兒,用你帶著美瞳的大眼珠的看好了,上面寫著Men,別的我不認識,這個單詞出國想上廁所的都得會。”陳子鳴也參和進來,“還有,你個花無缺的妹妹花無枝,世上有種東西叫古龍水聽過沒?就知道香水香水,啥玩意噴你身上都能變臭?!?p> “你……”
“給我。”不是我開啟的,但我現(xiàn)在要把它結(jié)束。有時候戰(zhàn)爭不是遠離就殃及不著,瞧我陰沉了臉;這是我最不想用的殺手锏,花琦無趣的把我的禮物遞還回來。
韓梅梅的性格魅力減緩了我們之間的緊張感,她講了幾件坐飛機的趣事,其中一件是說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吵架,美國人認為自己句句占理,羞辱中國人沒有教養(yǎng),中國人沒有激怒反而把手舉起,嘲諷的問美國人他其余的七個朋友在哪里。接著又從書包里分別掏出兩樣禮物——情侶藍球衫,火箭隊的,我認識那個顯而易見的標志。頓時,倆人臉色鐵青,科學(xué)上稱自然界沒有絕對零度,我不敢茍同。我發(fā)誓,一定有至少一分鐘的時間,整個教室都在靜止?fàn)顟B(tài),空氣冷到吸進肺里如針扎般刺痛。我揣測把身子往后挪挪可能會好些,卻硬如僵尸。看來聰慧的韓梅梅,不僅不知道她的兩位好友已經(jīng)筷子折兩半——掰了,還沒洞察出他們的尷尬。她不應(yīng)該回美國的,留下來陪著他倆多好。終于,警戒解除,我能對著同桌搖搖頭了。
開學(xué)后,還有一件大事發(fā)生,就是英語老師辭職了,由教導(dǎo)主任代課。我時刻在找機會和韓梅梅再來一次之前在她家的那種坐席長談,不過這回輪到我作為講師,我需要弄清她是否還好??芍钡街锌记?,我都沒找到。學(xué)校里,回家的路上,我們坐在地上看電影時,都不合適。我是自私的,這是在垃圾桶里說出的話,人都是自私的,我是人,我當(dāng)然自私。這一點我記事時就知道。所以每次小學(xué)語文老師布置家庭作業(yè)要求我們歌頌?zāi)笎鄣臒o私與偉大,我交的都是白卷。不是我桀驁不馴,專找麻煩,得了吧,我當(dāng)時思想沒那么繁雜,只是單純的在空白紙上寫不出任何字。就像我無法毀壞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打破這種平衡。她和英語老師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好奇。我沒了之前波瀾壯闊的感慨,只要她還是她,就可以了。
校園里的學(xué)習(xí)更加緊張,唯一能讓我們期盼的運動也給照例取消。每個人都成了背題機器——幾乎每個人,‘阿斗軍團’一如既往的悠哉。這不免惹得許多老師好意的太監(jiān)般著急,語言射出來也沒了糖果包裝,一打一個紫包。五班的馬思德有個不公開但大家都默認的女友,在我們班里,叫王麗雪。在我還沒認識花琦的時候覺得她是全班最大的麻煩,滿世界叫囂,所有的問題似乎都能和她沾點兒邊,又漂亮的可以得到所有的原諒。但接觸后才發(fā)現(xiàn),她從不自找麻煩,都是麻煩找上她。而王麗雪而和她恰恰相反,她是麻煩制造業(yè)的董事長,頭腦還沒那么靈光,惹禍上身后總會千方百計求人解決,自尊對她來說是件老古董,一輩子都不會擁有的東西。學(xué)校宣布開除馬思德學(xué)籍,就是因為她的緣故。起因是上課時,她和同桌聊八卦,咯咯樂的大家都沒法集中精力,被老師諷刺畢業(yè)后又一位站大街的。
事情發(fā)生在璀璨的五月,第二天。春天喚醒了一切的生命,蕩漾的風(fēng),金黃的光,大地綠茸茸的好像不小心掉進油漆桶里的薩摩,真的很難叫人不喜悅。班主任早自習(xí)通告這是最后一個月了,讓大家堅持住,站好最后一班崗,下個月就要中考了,大家可以自愿來不來學(xué)校復(fù)習(xí),當(dāng)然老師們會一直在學(xué)校幫助輔導(dǎo)。第一節(jié)課響鈴,我問韓梅梅來不來。她只是撇了撇嘴。我說那我也不來了。但說完,突然感到害臊。我明白越解釋越亂套,所以拉上了嘴巴的拉鎖。第二節(jié)課過去了五分鐘都沒見物理老師進來,不一會兒,教導(dǎo)主任連同班主任開門,叫走了班里五個男生外加王麗雪。男生里有方弼祥和陳子鳴,一定是和‘阿斗軍團’有關(guān)系。
他們走后,同學(xué)們開始竊竊私語,都好奇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韓梅梅回頭用眼神詢問花琦,那個女生毫不掩飾的流露出自己一點兒都不在乎關(guān)于她前任的任何狗屁事情。
“你知道他倆到底怎么了么?”韓梅梅轉(zhuǎn)回身來問我。
“聰明如愛因斯坦也不是樣樣精通。你認為她不告訴你,會向我傾訴么?”我狡黠地反問,“那是他們倆的陰私,不是嗎?”
“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是她的崇拜者,這世上還有比把秘密放在你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嗎?可樂男孩?”
“Wow,我自燃了。不過,你知道……”
“我知道,”她打斷了我,沒讓我繼續(xù)說完,“這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承諾要比鉆石還要寶貴,所以,本,你是無價之寶?!?p> 她說話的時候,班主任回來了,因氣憤而漲紅的面容像失火的森林,很快就會蔓延開來。
“真的,我都不知道說你們這幫學(xué)生什么好了。簡直就是我?guī)н^最差勁兒的一屆,太差勁兒了?!卑嘀魅涡沃T詞色地說著,最后把目光投射在我們的方向,時間短到足以表明用意。韓梅梅正面迎接,沒有躲閃。
“竟然還敢打老師,你們是瘋了嗎?要上天吶??粗?,沒有一個能逃得了的,全得給學(xué)校開除了。你們腦袋是不是讓門框子擠了,還是落在家里沒帶過來。你們……”
我見韓梅梅遏抑不住要起立反對,想也沒想急忙拉住了她的手。她一驚,我也是,又松了開。我倆誰也沒開口,不約而同尷尬的笑了笑,那是自然界中最不自然的笑容。我的手好像被灼傷,火辣辣的麻,不自覺放在嘴前,欲想吹氣也許會有幫助。然而聞到的滿是香味兒,似乎整個春天都在我手里。
我放了會兒空,沒聽全事情的原委。在班主任訓(xùn)斥完我們,離開后,韓梅梅重新給我講了一遍。
“你是說,就因為物理老師說了一句惡語。他們二十幾個人,昨天用麻袋在老師家樓下,把他頭套了,揍了一頓。有多嚴重?”
“這個倒是不清楚,我想應(yīng)該和你之前的狀況差不多。抱歉,不是故意提起的,本。如果更嚴重的話,警察會來??磥泶蠖鄶?shù)應(yīng)該只是圍觀,沒有全部動手?!?p> “希望陳子鳴是圍觀那一伙兒的。”
“嗯,我也希望?!?p> “你是個很好的朋友?!?p> “你是個很好的人?!苯K于,積攢了許久的話讓我有機會說出了口。感覺靈魂瞬間輕松了不少。
“上個月看了三部電影,還剩下七部。中考前看完怎么樣,這是我對你的測試,你還沒猜出來之前短信里的那一部。”
“你一定是藏在另外七部里了。”
“我是嗎?”她詭秘的神情使我質(zhì)疑自己。不管怎么樣,過程總是最讓人享受的。
在下課前,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回來了。王麗雪是第一個,回來時眼里仍然噙著淚水。然后是方弼祥,嘴里污穢滋生。沒多久,另外三個男生也一起入座。只有陳子鳴一人獨留在外。我們的心都為他糾緊,包括花琦,我瞥見她擔(dān)心的模樣。
我們等了很久,直到課間陳子鳴還是沒露面。韓梅梅想拉著花琦去找他,花琦尖刻的拒絕了。我讓她倆在班級里坐好,自己去了校長室。
走廊里的人比以往還要多,我走到一半就碰到往回趕的陳子鳴。
“不公平,一點兒嗶嗶的都不公平?!彼呑哌吔?。
“怎么了,你沒事兒吧!”我攔住他問。
“根本就不是他的錯,還被開除了學(xué)籍。眼瞅要畢業(yè)了,整啥兒呢。”
“開誰的?”
“馬思德,”他怕我聽不見又喊了一遍,“馬思德!那幫龜孫子就挑好欺負的欺負。馬思德壓根兒就沒動手,是他們班的劉旺,劉旺張羅大家一起去嚇唬嚇唬物理老師。馬思德壓根兒沒想去,就讓那個騷貨王麗雪竄愣的。誰不知道劉旺上了王麗雪,所以那騷貨才仗著有靠山,死勁兒嘚瑟。劉旺他爸在市委當(dāng)官,學(xué)校不能拿他咋地,所以就拿馬思德開刀。許威,馬思德是我朋友,他上次打你都是為了幫我。我現(xiàn)在啥兒都幫不上,我在校長室里求了校長那么長時間,一點兒用都沒有。他家里條件不好,就他和他媽。你說,他要是連初中都沒畢業(yè),以后不就完了嗎!”那個總是嘻嘻哈哈的健將竟然帶著哭腔勉強說完。我把他帶到了上次馬思德跟我道歉的角落。我突然忻羨他們之間的友誼,這就是所謂的兄弟情嗎?
“一定有辦法的,兄弟?!蔽业暮V定讓他鎮(zhèn)定下來。
回到班級我把原由告訴了韓梅梅,計劃怎么處理,同時又感嘆有錢人擁有洗濯一切的能力。
“交給我,就像子鳴說的,他要是初中沒畢業(yè),只有一條路能走。我不會讓這個世界把他毀了,然后等著他到成年后名正言順的懲罰他。不行。”
我相信她,比相信我自己還要信任。
那是一個愜意的上午,光線變著戲法的取悅?cè)藗儯瑫r不時有一陣微風(fēng)從遠處徐來。不知道是否有只蝴蝶在煽動著自然文身的翅膀,因為有一個人打了噴嚏,傳染給了另一個人。
5.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