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西南郭城平甘里，一堆綠衣家丁架起了火堆，在街道的正中央點燃起來。繼而隨著管事著的吩咐，他們便將搜集來的無數(shù)張債契，看也不看得直接投入火中焚燒。在數(shù)千名圍觀者的激動嚎叫聲中，黑白色的灰燼在烈焰中翻卷，撲騰著直上云霄。毫無疑問，這是高陽王才能做到的壯舉，也是唯有他才有的“寬宏氣度”。
這些焚燒的債券，均是附近村落中被選中的少數(shù)幸運農(nóng)戶，長年來所拖欠勛貴公卿們的。此刻這群圍觀的農(nóng)民，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激動地哭成淚人，雙眼婆娑、呼天喊地，仍然還不足以表達喜悅之情。尤其是一名看著四十多歲的老者，頭發(fā)已經(jīng)是黑白相間的年紀，可表現(xiàn)得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得還跳個不停。
一臉慈愛的劉管事，連忙緊緊握住那人的雙手，將其扶著站好。那熱切的目光，仿佛手中抓的是少女柔荑一般，還不時地以手摩挲著細聲安撫。不僅如此，他還時不時對著周圍的人群揮手致意，那瘦小的頭顱時不時凝眉點頭，表現(xiàn)得十分悲天憫人。今天的洛陽城內(nèi)，他無疑是最亮麗的風(fēng)景。
“惺惺作態(tài)！”站在不遠處的屈鴻，撇著嘴評價道。
“要是也咱也分點啥該多好！”衛(wèi)儀卻是一臉的懊喪感嘆道。
“瞧著吧，手段肯定不止這些?！碧锒酥活櫯d致勃勃得等熱鬧。
羽林將士們低聲交談著，陽禎卻倚著王府門邊，并未搭話。
兩天忙活下來，十里錦障已經(jīng)布置完畢，周圍的里坊道路邊一片彩色，就連樹木都披了身新衣裳。而接下來高陽王為了繼續(xù)彰顯仁愛之心，宣布在附近的農(nóng)戶中“逢十抽一”替其豁免債務(wù)，在行人中也挑乖巧的“逢十抽一”贈送財物，期間產(chǎn)生的一切費用，均由他這個大魏第一富王承擔。
眼看著半晌過去，贖來的債券已焚燒得差不多，而百姓的氛圍卻是愈發(fā)高漲。其他尚未名列幸運兒的圍觀者，都恨不得自己能得到這個天降大餡餅，都奮力推搡擁擠著朝前靠，呼喊著表達期盼被“救助”的渴望。高亢的呼喝聲，讓更多瞧熱鬧的行人湊過來，很快周圍的道路都開始堵塞不堪。
“快來看快來瞧，高陽王體恤爾等多辛勞！”一個身形矮小的漢子，連蹦帶跳在人群中吆喝尖叫，期盼能讓自己的聲音響徹云霄，起碼也得讓活菩薩劉管事聽見。有幸者可是能獲賞百匹布帛的，走過路過豈能錯過。
“洛陽百姓齊聲唱，大仁大義屬高陽！”又一個聲嘶力竭的吶喊聲響起，相比之下更顯措辭文雅，卻是個粗通文墨的小吏在參與競爭。他一邊摸著腫脹的喉嚨，一邊高聲嘶吼著，還特別有心得壓著韻腳。
日上三竿，喧嘩的人群越聚越多，何止是周遭的里坊，就連隔著對角線的洛陽東北城居民，都開始聞訊朝著這邊聚集，那陣仗比趕集還要規(guī)模龐大。這群百姓好比是嗅到肉味的貪狼，逐漸拋開臉面只顧得上瘋狂爭奪，慢慢地什么禮儀面子都不管用了，只是個個呼喊招手如潮水般混亂。
這時候羽林們可就沒得清閑了，在劉管事的要求下紛紛起身，幫助家丁們維持秩序。饒是在明晃晃的刀劍面前，近乎瘋狂的百姓們還是前仆后繼，企圖用身軀不斷擁擠沖撞到中心。在此沖擊之下，不少參與進來的老弱婦孺支撐不住，可是此刻想退也退不出去，被攜裹著不斷向前。擠在近萬人堆里，連倒地都沒有空間。
“此情此景，可不就是昔日公卿們在左藏嘛！”今日目睹的亂象，讓陽禎既是憐憫關(guān)心，又是感到暗自好笑。甭管是家境優(yōu)渥的貴人們，還是一貧如洗的底層戶，遇到這種事情的反應(yīng)竟是相同。當著孔方兄的面，大家還真是不分貴賤。
不過布帛就那么多，雖然號稱有十萬匹之巨，可真的發(fā)下來也不過是千人而已。聚攏過來的百姓們爭相搶奪，各自全家上陣、喜氣洋洋，抱著戰(zhàn)利品千恩萬謝趕回家。沒過多久，堆疊如山的布帛已然見底，分了個干干凈凈。
“高陽王雖在廟堂之高，卻也常常體恤民眾之勞，時刻不曾忘。今日的布帛已經(jīng)發(fā)盡，可是大王善心慈懷，還特命賜金銀與你們，即刻發(fā)放！”就在此時，劉管事站在被百姓們圍困的中心，笑吟吟得揮一揮袍袖，大聲宣布道。身后的仆役們趕忙打開帶來的幾個箱子，他們早就備下了后招。
“多謝大王恩德！”幾個人起了個頭，人群立刻接連附和、呼聲震天。不僅剩下的人提溜提溜轉(zhuǎn)著眼珠、垂涎不已，就連已拿到犒賞要走的人也聞聲回頭，這真金白銀的價值，可是布帛根本比不了的。而那些維持秩序的羽林軍，聽到此處也趕忙回首觀望，這偌大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在群情踴躍的矚目下，劉管笑呵呵得雙手左右開弓，一把把抓起大塊的金銀，如降雨的龍神般隨意拋下。眾人觀其臉上，那副慈悲閔懷的模樣，真的仿佛佛祖駕臨一般神圣。不過誰也沒工夫瞧得真切，此人在每次拋灑的同時，也偷偷留下幾塊兜往自己的袍袖，那可是他今日特意穿得特大號衣裳。就這樣不停地分著，其袍袖也越來越滿。
這回甭說是幫著維持秩序的羽林了，就連高陽王府的扈從仆役們，也夾雜在人群里迎空搶奪。此事劉管事也渾不在意，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于是乎穿著各種服色的人們，或趴或蹲得在地上爭執(zhí)搜撿，再也沒有半分文明的影子。人群中難免出現(xiàn)了打鬧的情況，也有不少人摔倒受傷，可也無人理會。
陽禎目瞪口呆得看著這一切，上下打量著劉管事的神情，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除了他和少數(shù)人之外，就連趙青雀本人都參與到搶奪的隊列，到底是扛不住遍地金銀的誘惑?？墒谴饲榇司?，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呵斥，只能訕訕得閉上嘴巴。前段時間辛苦的軍演，得不到半點的嘉獎犒賞，他也確實是欠弟兄們的。
“呵！”劉管事感覺到陽禎的目光，手頭忙活著并無放緩，反而覺得此人少見多怪。
哄鬧了好半天，時間一晃就到了巳時，今日的“高陽王慈善”行動終于告一段落。再沒有任何財寶的吸引，數(shù)萬人流便頃刻散得七七八八，除了少數(shù)擠踏受傷者還難以恢復(fù)行動，基本都走了個干凈。心滿意足的仆役們開始打掃善后，而羽林們則各自盤坐著小憩，每個人都帶著滿臉喜悅。
“陽隊正放心，大王對你們還別有酬勞，無需與此輩爭搶?！毕肓税胩?，劉管事還是堆出些許笑容，湊到陽禎的跟前叉手告知道。雖然他也清楚對方不會告狀，可也好歹先把此人給安撫住，以防萬一。而那些主動尋財?shù)内w青雀之流，既然已經(jīng)上了這條賊船，就根本不用擔心了。
“飯來了，飯來了！”門里頭傳來一聲大喝，仆役們端著托盤陸續(xù)走出。
“弟兄們，過來自取進餐！”一直在廚房里監(jiān)工的陽祐，微笑著跟了出來。
“終于有飯吃食了！”眾羽林們忙活了一大早上，都是餓著肚子、腹中空空，聞言都嬉笑著往跟前湊。他們本就是禮節(jié)簡單的軍人，此時也不消長官的過多吩咐，徑直走到跟前自己拿碗。
“這碗好奇怪，怎么是紅色的？”衛(wèi)儀拿起碗來左看右看，甚至高高端起查看底部，對其顏色倒很是好奇。
“有甚奇怪的，只顧吃便是?！崩匣镉嬏锒藨械美頃?，端起黍米飯往嘴里大口扒拉。
“衛(wèi)六，這就不懂了吧？有道是貴人之家，皆以朱漆涂門，以示家世恢宏。以堂堂高陽王府的富貴，又怎會不加點顏色，顯示氣派呢？”不懂裝懂的蘭岱，以筷子敲打著碗邊，搖頭晃腦得解釋道。
“不對！”到底是王淵見多識廣，打量著眼前的碗筷，帶著滿臉驚訝搖了搖頭。
“這是馬腦碗！”陽禎凝視著手中的物件，低聲應(yīng)道。
“的確，后廚特意用的馬腦碗，據(jù)說是高陽王叮囑?！标柕v點點頭肯定道。
“馬腦？”衛(wèi)儀眨了眨眼，并沒有聽懂。
“馬腦是一種玉器，原本出自西域。它的特點是文理交錯，形狀有似馬腦，故當?shù)厝艘源嗣?。通常來說，一般用它制成珠串，或以系頸、或以飾勒，是中原不太多見的稀罕物。昔年曹操父子北征烏桓，就得到了一個當?shù)厝诉M獻的瑪瑙酒杯，紅似飛霞、晶瑩剔透，還為之激動地寫下文章?！标柕澬⌒囊硪淼猛衅鹆谁偵裢?，上下左右觀察了許久，這才很是感慨得解釋道。
“竟如此珍貴？”蘭岱嚇了一跳，趕忙檢視碗口，生怕剛才敲出點瑕疵來。
“諸位羽林郎，吃得如何啊，可否合胃口？”正談話間，劉管事笑吟吟得走了過來，掩飾不住滿臉的得意。
“承蒙高陽王關(guān)照。只是所有器皿如此貴重，真讓我等不敢輕動！”陽祐笑呵呵得迎上兩步，端起碗來半開著玩笑答道。他說的也是事實，就以自己羽林幢副的俸祿而言，幾輩子也換不來這種吃飯家伙。
“無妨，這就是大王贈予你們的禮物！”劉管事?lián)]了揮手，笑得更加得意。
“禮，禮物？這可是馬腦碗??！”以陽祐的沉穩(wěn)性格，此刻也驚得合不攏嘴。
“正是！馬腦于我大王而言，也不過是等閑物件，稍用就要棄置的。辛苦汝等參與此事，也著實出了好大的力氣，就收回家做個紀念吧！否則也是隨意打碎丟棄，不會再回收使用的?！眲⒐苁露读硕缎淇?，雙手環(huán)插著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