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水東南潺湲下,曲折出幾片平坦的河灣地。古來行軍扎營,充沛的水源極其重要,然而兵法有云,欲戰(zhàn)者無附于水而迎客。所以軍令規(guī)定的駐地,在離著河水約莫一里的距離之外,一片連綿低矮的土丘上。雖然疲乏至極,可將士們還是勉強按照吩咐,鋤去周遭易燃的灌木和雜草,并挖掘了壕溝忙活起來。
陽禎的幢列,并非是僅有的遵令者,早有先行者抵達住下。等他們忙活已畢,待到黃昏時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七幢隊伍毗鄰扎營,橫亙在土丘上十分熱鬧。軍士們忙碌于伐木搭營,趙青雀卻是帶著幾個伙長四處串門,和那群同樣牢騷滿腹的幢將們齊聲咒罵,既是反感這沒事找事的軍演,也是不服這毫不公允的行軍。
“隊正吶,我們支持你是自然的,何時何地都不會背棄??墒悄悻F(xiàn)在這么做的話,今后回了洛陽該如何自處呢?眼下各隊的袍澤,甚至是咱們自己隊中的弟兄,對你可是怨言不少啊?!碧m岱抱著些剛伐來的柴火,蹲下疊放在剛剛架起的火爐旁邊,滿臉擔憂得輕聲提醒道。他對這位后來居上的空降上司,還是很有好感的。
“公事為公,我是個普通的羽林小隊正,本就沒指望做什么大事業(yè)。進不想用賄賂長官來博前程,退不愿以違反軍規(guī)來買人情,只是恪守原則來做事,結果如何就顧不上了。”陽禎聞言表情淡然,只是仰頭注視著西沉的斜日,長嘆一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親身經(jīng)歷過這次行軍后,他為大魏朝的上下腐朽而心灰意冷,難免會有這樣的消極情緒。
“怎么可以這么說?羽林上下就是驕橫慣了,連陛下、太傅親自頒布下的軍令,都以為是可以討價還價的買賣,乃至于軍官都坐地撒潑。”在二者身后忙活的屈鴻,聽到這話拋下手中的活計,走近前憤憤然得反駁道。整個幢的五百將吏中,就數(shù)他最像個朝廷指哪打哪的軍人,總是和陽禎的想法高度一致。
“屈三,你就別給隊正惹事了!”田端適時出現(xiàn),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悄悄指著周圍輕聲提醒。
卻說那些數(shù)日積郁不快的士卒們,在再度勞累了大半天之后,瞟向事主的眼神都帶著股怒色,已經(jīng)是不容小覷的惡意了。這也難怪,幢將和諸隊正都雙手贊成的入城,被這廝給強硬阻攔住,憑誰會心平氣和得講道理接受呢?幸虧傻愣愣不懂事的陽禎,還有個十分可靠的便宜兄長,用其積攢多年的威信和人際,正替二弟在士兵叢中來來去去閑聊安撫著,片刻也沒有停下來。
“本來就是,我又不是亂講。這清河王的盜嫂私行,其實我平時是看不慣的,也忒沒有人倫廉恥!可是他這次敢于違逆勛貴、重塑軍紀,我確實是實打?qū)嵉呐宸?,也舉雙手贊成!當初司馬家君臣奢靡墮落,咱鮮卑才乘勢進入了中原,軍隊上下都是勤苦善戰(zhàn)的好男兒,哪里會挑剔什么衣食住行?現(xiàn)在搬遷到河洛繁華地,才由朝廷恩養(yǎng)了區(qū)區(qū)二十年,就糜爛到了行軍都不肯的德行,那還能維持多久的江山?”這架勢根本嚇不住屈鴻,此人反倒是越說越是口無遮攔。
“還是咱們屈三郎,平日里惜字如金,關鍵時刻一語重千鈞!”以上這番話,簡直是說到陽禎心坎里了。他不僅沒有被嚇到或者試圖阻攔,反而是聽得頻頻點頭、撫掌大笑,真是惹事不嫌事大。
“屈三,你是非得害死大家不成?”看到隊正這副不計后果的做派,旁邊的幾個伙長深感無奈,可是到底還是沒辦法指責上官。于是乎矮小的王淵急得都快蹦了起來,指桑罵槐得朝屈鴻怒吼道。
千算萬算,沒想到屈鴻反而更加不甘,抖擻精神甚至試圖反駁。倒還是田端最為了解此人脾性,直接攬著對方站起身來,一邊安撫著一邊拽著起離開,省得前者再滔滔不絕,無窮無盡得牢騷下去。
“大家還是早些收拾好,早點休息吧!”蘭岱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尬笑著道。
“是啊,將士們的確疲倦?!蓖鯗Y伸了伸酸懶的胳膊。
“的確如此,說起來也是我連累大家受苦了。”陽禎微笑著朝眾人了拱了拱手,繼續(xù)說道:“不過即便是最后一天,軍規(guī)仍然不能有絲毫松懈,今夜的輪值仍然要提高警惕。懸瓠雖然是座堅城,但我們駐營在這荒郊野外,距離南梁的國境不遠,更不能掉以輕心。我這就去囑咐其他隊正,你們輪值的也需嚴格做好安排!”
“是!”伙長們心底暗暗叫苦,無奈得答應下來。
“隊正,隊正!”就當陽禎即將離去時,衛(wèi)儀滿臉堆歡得招了招手,小跑幾步到跟其前道:“自從上次宮門聚樂之后,咱們好久都沒有玩上幾把?,F(xiàn)在雖然軍演沒有結束,可也是時候放松放松,不如今晚就來我這個帳中,大家一起玩玩?”
衛(wèi)儀一邊說著,一邊攤開了雙手,原來是摴蒱的五粒子,其表面已經(jīng)被他摩挲得十分光滑。這廝真可謂的是大事可忘,閑事不能丟,每次都是軍中聚樂的首倡者。聽到他的這么提議,略顯沉悶的同僚們立即活泛起來,期待得望向隊正。
“這,這個,不行!我到時候還要連夜查營,看看諸們崗哨的將士們有沒有懈怠,不能夠這樣玩忽職守!”陽禎一臉猶豫得停頓半晌,可還是帶著苦笑輕輕搖頭拒絕,其實心中郁悶得無以復加。這么長時間的無娛樂生活,其實休說是那群閑散慣了的將士,就連他自己也是忍受著渾身煎熬,很期待能夠稍作放松。
向來視玩樂如生命的衛(wèi)儀,自然不依不饒得再勸了幾句,可得到的答復卻越來越堅決。初次任事的陽禎,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責任心,怎么也不會在這時候犯糊涂,隨便答應下來。后者扭頭去了營中轉悠,和歸來的趙幢將及各隊正們重申了軍紀,把各處的崗哨輪值安排清楚,這才算安了心回帳歇息。
失望的衛(wèi)儀等人對此毫無辦法,也只好強撐著率隊弄好各項事情,然后各回各帳去了。他們見識過陽隊正維護軍紀的態(tài)度,絕不想在這最后關頭成了殺給猴看的雞,搞得自己難堪、陽禎難做,所以索性清爽睡覺。
于是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衛(wèi)儀無精打采得趴在自己的帳內(nèi),左右手交換著撥弄摴蒱,顯得十分無聊。魏軍的行軍以為伙基準,每個伙住一個帳篷、用一個篝火,正是所謂“伙伴”之意。本伙的士兵們今天正好輪值,除了本人以外都去了營門守御,可他自己卻拖沓著不愿去站崗受苦,借口身體不適留在此處。
“誰?”萬籟俱寂的漆黑之中,衛(wèi)儀猛然聽到外頭有異常響動,警惕得抓著刀柄呵斥道。
“衛(wèi)六,是我!”來者的嗓音十分熟悉,陽禎掀開了簾幕笑著走進來。
“隊,隊正?你怎么過來了?”衛(wèi)儀這時候可顧不上裝病了,趕忙從半躺著的姿態(tài)一躍而起,結結巴巴得胡亂解釋道:“我們伙的確今夜輪營,方才也都派去營門執(zhí)勤了,絕對不敢違令懈怠。我方才有些腿疼歇了會,這就過去站崗!”
“沒事沒事,人都有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不必勉強?!睕]想到如此表態(tài),卻換來了陽禎渾不在意的答復。黑暗之中,這位常以鐵面示人的年輕軍官,臉上竟然燙得露出了兩團酡紅,好在對方隔著昏暗的夜色看不真切。
“啊?”正準備套上兜鍪的衛(wèi)儀,霎時間就傻在原地,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是這樣,我覺得你方才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沿途大家的確是受苦受累,終于到這里也應該適當放松,紀律之外也得講人情嘛。你且去各帳之內(nèi),把他們幾個悄悄喚來,切記不要驚擾到別的將士,咱們稍微玩會!”陽禎心虛得揉了揉鼻子,踱著小步子走到賬內(nèi)最里側,半低著個頭死死盯著地面,仿佛是地上有錢似得。
“哦,好,好!”好半天衛(wèi)儀才緩過神來,欣喜若狂得答允道。
沒過多久,幾個伙長都被喊了過來,帶著勉強掩飾的正經(jīng)表情,咳嗽著踏入帳內(nèi)。他們甫一進來,瞧見低頭沉默、神態(tài)忸怩的陽禎,到底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哄堂大笑起來。這位年紀輕輕的上司,就算平日里再怎么用威勢唬人,可終究還是個剛剛弱冠的青年,耐不住游戲玩耍的誘惑。
“你們幾個,到底還玩不玩?”陽禎掛不住臉,拍著席子佯怒道。
“玩,玩!多謝隊正成全我等!”許久沒有如此開心,衛(wèi)儀搶先嬉笑不已得落了座。
黯淡的青銅油燈照耀下,幾個低級軍官的腦袋湊在一起,就好像是違反校規(guī)的孩子似得,一邊緊張擔憂一邊興奮不已得開啟了戰(zhàn)局。這回手氣最好的當屬王淵王大仙人,此子挪騰了地方就時運大變,幾次出現(xiàn)連贏的局面。眾人壓低著聲音,嬉鬧到了亥時末的夜深人定,仍舊是全無困意。
“著火啦!著火啦!”正玩得入迷,外頭忽然傳來清晰的喊叫,似乎聲音還越來越大。
“走,快去看看!”也許是心虛的緣故,陽禎邊的時候絲毫沒忘記對外頭的留意。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果然還是在這即將收尾的時刻遭了難,還真的遇上事情了。他趕忙拄著膝蓋站起身來,帶著伙長們匆匆趕出去。
片刻之間,外頭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知情的人在奔走高呼求援,更多夜半驚醒的軍漢才從帳內(nèi)爬起,堵在營中全然不知所措??墒巧晕⒖纯淳椭溃箍罩刑S著明亮的火光,不少人正著急忙慌得挑水去澆,看樣子火勢應該得到了控制沒有蔓延。而且瞧那距離還算不遠,這令他們既是驚駭又是后怕,慶幸自己的大難不死。
營中的的帳篷如此之多,幸虧當時除清了所有的雜草灌木,且依陽禎的啰嗦督查保持了很寬的帳篷間距,否則如今就是席卷全營的大災難,人們會在睡夢中來不及反應。很多將士們暗暗慶幸,還好白天肯花這份功夫,不然現(xiàn)在可真是生死難測。對這位煩人的軍紀官,難得有了幾分好印象。
“發(fā)生了什么事!”田端伸出鐵臂,擒住了一個正跑動高呼的士兵,厲聲問道。
那個士兵也是支支吾吾,緊張之余嚇得回答不出什么。
“不必問了!”跳躍的火光之下,陽禎陰沉著臉神態(tài)凜然,他太清楚著火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