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雪下大了,您往屋里坐著,暖和些?!?p> 秋宴低聲勸道。
“不必了?!?p> 盈持淡淡敷衍著。
瑞雪初降。
京畿道取葉寺。
偶爾有兩朵雪花撲到臉上,帶著比秋風(fēng)更沁人的涼意,最難挨的冬天這么快就已來到眼前。
盈持坐在客寮低矮的屋檐下,懷中抱著小手爐,腳邊籠著炭盆,目光穿過漫天剔透的雪花,始終仰望著庭中古老而高大的銀杏樹。
濕漉漉的黑色樹干粗壯虬勁,枝椏長長地向四方伸展,仿佛撐得起整片凍云的天空,枝頭已剩下半數(shù)葉片,薄薄的淡黃色,欲落未落地在冷風(fēng)與輕雪中微微搖曳。
其余的葉子深深淺淺、厚厚鋪滿青色的瓦片、赭褐的石階、蓋住地下的衰草,眼下又有冰涼清透的雪無聲地落了進(jìn)去。
天地安靜,它亦是默默地,很安靜。
客寮之中唯一的聲音,便是秋宴又在盈持腳邊添了一個炭盆,她自己坐到盈持身后的門檻上,手中拿著件衣裳,做起針線來。
“姑娘,你為什么總瞧著這樹?”
“你看它像什么?”
秋宴停下手中生活,仰起臉來盯著老銀杏樹瞅了好幾眼,歪著腦袋想了想,最后低下頭去:“像父親?!?p> 這句話終于令盈持動了動,回頭朝秋宴看過去:“傻丫頭!”
秋宴這是想家了,想念那位冤屈而死的龍知府了。
正待安撫兩句,不料秋宴很快收住紅紅的眼眶,又笑道:“也像姑娘。”
盈持眨了眨清水般的眼睛:“怎么說?”
“姑娘年紀(jì)雖小,身子也嬌嬌弱弱地,卻是咱們家最要緊的人,就好似這棵樹,頭頂蒼天,腳踏大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沃@個家呢。”
盈持回過頭去,笑道:“我才不要,這樹葉子倒是清美,可那樹皮堅硬,又委實粗糙,你將它囫圇比作我,不如想清楚些再說?!?p> 然而秋宴固執(zhí)己見道:“姑娘還嫌棄?常言道人爭一口氣樹活一層皮,這樹皮不曉得有多要緊呢!”
“我不要?!庇止緡伭艘宦暎B固。
她曉得自己的樣貌不是很美,因而在容貌上反倒處處在意計較。
“我知道了,”秋宴輕快地笑道,“這老樹就像姑娘的父親,而美麗的樹葉子就是姑娘,哦,還有二姑娘。”
盈持喜歡地點點頭:“這才像話?!?p> 她仍舊抬眼,繼續(xù)注視著銀杏樹。
也像兄長!
前世在十年之后,那場傾舉國之力、試圖畢其功于一役的大戰(zhàn),最終令王朝這艘大船歇帆停滯,陷入無邊的風(fēng)雨飄搖,再也無力遠(yuǎn)航,同樣也給后來繼位的皇兄帶去了數(shù)不盡的煩惱與困頓,令他為了復(fù)盛,終日憂勞國事幾乎心力交瘁。
盈持不敢肯定自己的見識必然正確,更自知并無定國安邦之才,這一世她唯有利用已知,抓住身邊的機會,步步籌謀,一一施行,放開拳腳豁出膽去,只為了當(dāng)那風(fēng)雨如晦的一刻來臨之時,但愿能以微薄之一己之力,替皇兄掃清些許阻力,給局面贏得幾分轉(zhuǎn)機,與向好的可能。
“咱們家店鋪開張,姑娘真的不去看看嗎?只在這兒坐著,也不像虔心禮佛,哪怕佛祖跟前多去參拜參拜,那也是有益處的呀?!?p> 不知何時秋宴已經(jīng)做好了針線,從屋里取了兩個大石榴并一個碗出來,仍坐在門檻上,掰起石榴來,繼續(xù)叨叨:“好在二姑娘沒有跟來,林二爺又照管鋪子的生意去了,不然姑娘老這么呆坐著,天都快被姑娘坐黑了,我今兒非得被數(shù)落到狗血淋頭不可。”
錦衣夜行籌措半載有余,盈持在上京的兩家鋪子同一日低調(diào)開張。
一名“深閨”,是座繡坊;
一名“出閣”,經(jīng)營首飾、皮草、香料等。
“佛祖跟前拜過,心意到了即可,賴著不走是什么理兒?”盈持不禁失笑,“我難得這樣坐一坐,靜靜心,不許告訴他們一個字。”
才說完話,便咳嗽了兩聲。
秋宴當(dāng)即起身道:“行行行,橫豎姑娘說的就是理,只這雪越下越大,路不好走,咱們倒不如早些回去的好?!?p> 盈持知道她擔(dān)心自己的身子,當(dāng)下也慢慢隨之起身。
主仆兩個收拾了一下,坐著馬車回十里外的宅子。
行至半路,卻遇到有人爭執(zhí)。
“賤人,你再跑??!”是個男人的呵斥聲,“跑起來呀,讓我打斷你的腿!”
那發(fā)飆的聲音,充斥著粗野冷酷的力量,在空曠的雪野之中回蕩著。
仿佛龜公在捉拿逃跑的女倌,也像男人在追回買來的妻子。
“救命!救救我們……”是個女子的聲音,分外焦灼。
那男人哈哈笑道:“人家閑著沒事找事?”
這話說中盈持的心思了,畢竟她與秋宴兩個小女孩,外頭趕車的也只是謝文紹手下的一個幫閑錢耀祖。
“姑娘說不必理會,咱們走咱們的?!鼻镅鐐髟捊o錢耀祖。
馬車徐徐經(jīng)過,忽然馬兒咴咴叫了兩聲,車子一頓。
“你拽我的馬做什么?”外頭傳來錢耀祖的不滿,聲氣里含著不想招惹事非的埋怨。
“大兄弟,求你救救我們兄妹倆。此人是個無賴……”
“這事不與你們搭介,你們快些過吧!”方才那男人走了過來,聲音洪亮地打斷女子,惡狠狠地道,“蠢婦,松手!”
“pia~ pia~”兩道鞭子銳響,緊跟著是那女子的失聲痛叫。
盈持蹙起眉尖。
“pia~”地,又是一下。
女子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
盈持身子隨之一顫,那些很不愉快的記憶瞬間涌進(jìn)腦海。
指尖微顫地掀起簾子一角,路旁大片灰白色的蘆花在寒風(fēng)飛雪中搖曳,失了蒼綠的長葉黯淡如天際沉沉的陰云。
蘆花腳下,有個男子歪倒在道旁,布衣草履,一動不動。
“打死我,我也不去那種地方!有種你就殺了我,我寧可做惡鬼把你收去!”道路中間那滿身塵土的布衣女子沖著鞭子用力嘶吼,僵直著細(xì)瘦的脖子做出最后的反抗。
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女子面色如蠟,神情憤悶而焦灼,雙眸迸出你死我活的光來。
“瘋婆娘!嘴厲害有個鳥用!”身形肥壯似塔一般的男人叉著兩腿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著,鐵腕竟靈巧地甩出鞭子。
不料那女子竟迎著鞭子的抽打撲了上去,用牙去咬那男人的脖子。
卻被那人蒲扇般的手一把扯開,對準(zhǔn)心窩一腳踹飛,“砰”地撞到盈持的馬車輪子上。
險些驚了馬,幸好錢耀祖手快揪緊了韁繩。
“住手!”
秋宴氣急敗壞地從馬車?yán)锍鋈ィ骸跋敫墒裁??!把人往咱們車上撞,想訛人?!?p> 那男人本是故意要那女人吃苦頭,卻不想那女人一口口地吐著鮮血,眼睛開始翻白。
秋宴到底才十一歲,豈有不害怕的道理,不由得驚恐地叫起來:“天啊,你打死人了!快來人啊,抓住殺人的兇犯!送官!對對對,抓住他,送官!”
那男人被秋宴大聲一喊,登時慫了,掉頭就逃,連手中黑鞭子也跑掉了。
錢耀祖立時跳下馬車去追,追到老遠(yuǎn),可惜力有不敵,挨了那男人一通亂拳,仍被他跑了。
此時官道上空蕩蕩,暮色漸起,只有漫天的雪花飛舞與夾道的蘆花隨風(fēng)搖曳著。
秋宴帶著哭腔過去問那女子:“你怎么樣?說句話!到底要不要緊?你不要死,太嚇人了!”
“救、我、哥~”那女子說完,便斷了氣,手指向那倒在路旁的布衣男子。
錢耀祖走到那布衣男子身旁,將人翻過來,彎腰探了探鼻息,登時叫道:“大姑娘,這人還活著?!?p> 盈持此刻也下了馬車,聞言上前瞧了兩眼,那人二十來歲,面相清奇,一時竟愣住了:“這個人……”
崔不讓?!
未來的內(nèi)閣次輔,崔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