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憬還離開之后,盈持這才起身而立,眸色寒沉沉地放空望向前方。
謝文紹!
士別一世還真當(dāng)刮目相看!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掐我脖子!給我等著!
盈持簡直要氣炸了,磨了磨牙,恨恨地將手中的盤子往桌上一丟。
猶記得前世往京畿道去,也是這樣多雨的夏日,在路上遭遇烏云壓城大雨瓢潑,久不見停,侍衛(wèi)們連路都幾乎看不清,路面泥濘難行,她的馬車深陷進淤泥之中,不住打滑,怎么都拉不出來。
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人與馬皆精疲力竭之時,恰巧謝文紹帶著一幫酒肉兄弟冒雨趕路,經(jīng)過時果斷出手相幫,一番折騰硬生生與侍衛(wèi)們合力將車抬了出來,彼時滿身泥水,連手都爛了,還因為吆喝的嗓門過大,不幸被馬踢斷了一根肋骨。
盈持見此人可用,便令蔣矛留意,后面漸漸地交代些事情讓他做,再后來放手讓他做要緊的大掌柜,謝文紹凡事必親歷親為,將她的綢布莊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開遍大江南北,還替她打理出海的貿(mào)易。
為了替盈持經(jīng)營好繡莊,面對這種他極其陌生又要求精細(xì)的產(chǎn)業(yè),為了籠絡(luò)蘇州府手藝最精湛的繡娘,謝文紹索性連老婆都換了。
這人雖然皮些,在忠心上卻是經(jīng)過了長久考驗的。
他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
“殿下,小的一輩子都是殿下的奴仆,鞍前馬后、小的這輩子只伺候殿下一人!”
言猶在耳,可換了一世,換了身份變了形容,他就翻臉不認(rèn)主了?!
呵,門都沒有!
好在她對謝文紹很有那么幾分了解,否則怎么拿得住他?
盈持抬起臉來,脖子仍舊生疼。還敢對著她說教?謝文紹,你最近日子是不是太好過了?
……
小雛香。
平野閣。
淮王世子素轍從紅綃帳中下來,光著上半身,下穿黑色萬字錦的羅褲,赤足站在華美的波斯地毯上,長長的青絲垂至腳踝,顏若冰雪。
“世子爺,你要走了?”
一只纖巧的玉手從里邊撩起綃帳,露出嬌嫩絕色的小臉,年不過豆蔻十三。
素轍倒了杯茶飲下,方含笑回過臉去,走到床前勾起張軟軟的下巴,溫柔笑道:“你今兒順從了我,池羲光那邊要怎么說?”
張軟軟略帶青澀的羞赧,低頭道:“媽媽自有主意,好教世子爺放心?!?p> “陳媽媽的本事我信得過,只千萬別出什么岔子啊,否則我和小雛香都沒意思?!?p> 青樓之中有不少秘而不宣之技,素轍常在揚州府的花樓中廝混,自然深曉,所以池羲光只能用他開了苞的女人,卻會被蒙在鼓里,只要想到這一點,素轍才真有春風(fēng)得意的感覺。
張軟軟睇著素轍那光潔的足,臉上浮起紅暈,素轍不緊不慢地穿帶齊整,從容開門。
門口赫然立著個人。
“羲光?”
素轍望著池羲光陰冷的臉,大吃一驚。
池羲光將他推開,進屋看到從一臉驚疑到目光呆滯渾身震了震的張軟軟,半扶著綃帳香肩如粉,遂冷笑道:“去年就收了我三千兩訂金,陳媽媽,你一女二嫁,到底有什么好主意可給我交代?”
說著,并不朝后面的老鴇陳媽媽看,卻是看的素轍。
素轍被當(dāng)場撞破,面上自然早已掛不下了,臉冷得像塊寒冰,寒氣都在溢出來。
池羲光見他這樣高傲,將手中的扇子都捏軟了。
得了消息趕忙追過來卻晚了一步的陳媽媽,悔得腸子都青了,是笑是哭,怎么做都似乎不妥:“十四爺抬舉了,我這女兒哪能嫁二位有如此大體面的大人物?”
池羲光冷哼了聲,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池宅,先還不曾發(fā)作,只邀林憬還一道圍棋,待進了屋,坐下喝了口端上來的銀耳羹,忽然就將銀勺擲在桌上,問:“這是什么東西?能吃么!”
池羲光的幾個大丫鬟見他神氣不善,卻又一時琢磨不出哪里出了問題,當(dāng)下面面相覷,明露只得道:“這是適才從廚房取了來的。”
忙掀了簾子出來問,淺語幾個在外頭已聽到動靜,當(dāng)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轉(zhuǎn)身跑出去將正在打沐浴湯水的盈持拉了來,低聲道:“明露姐姐要你進去回話,快去快去?!?p> 盈持被推到里面,只見一室屏氣斂息地靜寂,然滿屋子的目光都朝自己看過來,正不知所以,池羲光的火氣卻等不得了,一抬眼,乍然看見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更是不悅,當(dāng)下厲聲叱問:“這是你弄來的?”
盈持這才看到擺在桌上的碗碟:“我是從大廚……”
“拖出去,亂棍打死!”
怒氣仿佛裹著烈火的石頭擲在盈持頭上,盈持駭然地愣了下,連一句辯白都不讓,這分明是拿她撒氣呀!
好在聽到一旁的明露開始求情:“十四爺,這確是她的不是。只她還小,不能處處留心也是有的。且這孩子還是李嬤嬤的孫女,爺看在李嬤嬤的面子上,就饒她一條性命吧。”
就見池羲光有一瞬間的茫然若思,看來他對李嬤嬤沒什么糟糕的印象。
“那就打二十杖,攆了去?!币痪湓挶愣怂奈磥?。
盈持依舊覺得渾身發(fā)冷,并沒有感到減刑的好過——挨上二十杖,她這條小命大約也差不多了。
而明露見池羲光已滿臉不耐煩,也再不敢多言,只得出去叫人進來將盈持拉下去處置。
盈持虎落平陽地深深吸了口氣,往桌上又瞅了一眼,那銀耳羹是動過的,當(dāng)下大約猜著了些。
只得壓下心頭熊熊火焰,將聲氣放低放柔,道:“十四爺想是已經(jīng)吃緒了這個味,我曉得銀耳羹還有另一種做法,只是略精細(xì)繁瑣些,若是照那法子做了吃著,祛暑清熱,又最滋補不過。”
然話一出口,明露在邊上先聽得笑了:“十四爺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最最精致的?你又知道什么來?快別班門弄斧了?!?p> 說著,著急瞪了下眼,是給盈持遞眼色,讓她見好就收。
而旁邊的人聽了也十分不屑,趕她道:“快下去吧!饒了你一命,還不知好歹盡扯著有的沒有,別再惹爺生氣了。”
可盈持實在不想嘗板子的滋味,遂道:“姐姐們聽了就曉得我有沒有扯。這銀耳羹要緊的并不只是銀耳,還有那里頭的蜜棗,需得用木樨花、新鮮青桔衣、茯苓還有杏仁與蟲草磨成粉,拌著蜂蜜漬三日,再揀出玫瑰花、桔衣和茯苓,瀝去蜂蜜,九烘九曬之后拿罐子收了,要用時拿出幾個來放在銀耳羹里。再有,銀耳羹里不止可放蓮子,收火前再放一把雞頭米,那樣更有味?!?p> 她說得順溜,池羲光竟慢慢聽了些進去,半信半疑地看過來。
“姐姐們?nèi)羰遣恍?,可做了來給十四爺嘗嘗就知道好不好了。”
明露細(xì)細(xì)想了想其中的意思,點頭笑說:“平時瞧你少言寡語地,若說這番話是你張口就來編排出的,確也不像?!?p> 不意旁邊的明蕖上前一步,搶過話大聲笑說:“這有什么?那淹漬的蜂蜜必得用上好的梅花蜜方可,如此蜜棗就更清甜,確實有人這么做過的。再者,杏仁粉需用的少,只因終究帶些澀味兒,多了發(fā)苦,需得用梅花蜜將那澀味兒蓋住了,方不失杏仁的作用,又不顯味兒。雞頭米的話,用蘇州府的雞頭米煮了才最香最糯。”
明蕖如此見多識廣地一說,其余幾個皆七嘴八舌跟著笑議起來。
盈持在后面聽著她們憑空猜想亂改一氣,也不說話,畢竟她不想因為一道甜點莫名受牽連,被打板子受傷出丑,也不愿意因為一道甜點出風(fēng)頭,她可沒什么多余的精氣神往大丫鬟的通道上擠。
只又聽得原本在旁一語不發(fā)的林憬還此時笑向池羲光道:“這小丫頭雖有兩分機靈,到底沒有明露姐姐幾個能干,見識有限。”
明蕖幾個臉上便露出得色來。
而池羲光再看向盈持時,臉色也沒有方才那么難看了。
沉吟片刻,他瞧著林憬還發(fā)笑道:“我先前和你說了幾回,要撥個丫頭過去給你使,你總推說不要。”
林憬還若有所思地淡笑了下,只不以為然地道:“我一個人習(xí)慣了——若是十四爺肯割愛,就把這小丫鬟給我使吧?!?p> 池羲光委實不意他只點了這毫不起眼的三等小丫鬟,眸色閃了閃,笑他:“我這滿屋子里哪個不好?便是外頭二等的也有十來個,竟都不能入你的眼么?”
“這些姐姐們都是你的貼心人,一心一意專會服侍你的,我哪里要得?”林憬還打趣道,“便是強要了去,姐姐們身在曹營心在漢,又有什么意思?”
引得池羲光搖頭失笑:“原來如此!”
明蕖近前笑道:“林二爺,你這是怨我們太忠心呢。”
說得眾人皆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