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泰拳這件事，王野已經(jīng)干了二十八年了。
可是他并不覺得厭倦。每一次登臺，聽到歡呼聲，他就覺得熱血沸騰，能夠有一種活著的感覺。很強烈。
王野的工作地點是在泰國。
世界上，將泰拳練的最好的，當然是泰國人。因為泰國貧窮，很多窮苦人將打泰拳視為翻身的唯一機會。這些人練拳狠，即便四十多歲之后，病痛纏身。
王野能夠在這個圈子混的這么好，自然也有他的原因。他和當?shù)氐母F苦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境遇。他家鄉(xiāng)是內(nèi)地云南的一個小縣城，19年的時候，這個地方才剛剛修路。他沒有受教育的機會。
在那時，他的師傅找到他打泰拳，他沒有猶豫就同意下來。過上每日早晚二十多公里的山地回返跑，踢打芭蕉樹，在水中練習等等拳法的生活……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他已然從十來歲的孩子成了三十多歲的大叔。
他當年同意打拳是為了生存下去?？傻鹊剿絽⒓颖荣惖臅r候，他才知道，他是打黑拳。兩個拳手關(guān)在籠子里，像是野獸一樣，直到對方死亡。
打拳之余，他會讀一些小說打發(fā)時間沉醉在那些平淡而溫暖的故事里，有時候和一些女人或是男人相處。
兩國不同的教育方式，讓這里的人和他的思想也不相同。他時常感到一種孤獨將他籠罩。那些東西，就像是頭頂?shù)臑踉?，平滑而又深邃?p> 因為語言不通，王野的世界除了書本和打拳，別無其他。
“你想要什么樣的女人？”
“溫柔的吧?！臀矣泄餐掝}的。”
年前，一名記者采訪他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在異國他鄉(xiāng)，就是這一點也有些難度。
王野向往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打拳多年，他早就厭煩現(xiàn)在的生活。向往著故事書里的家長里短。
孤獨感，在隨著年齡的成長而不斷成長。他越發(fā)的遠離人群，保持自我。他也越來越愛看那些平凡人的故事。
到后來，除了訓練的時候還有師傅陪著，平日里，他都躲在屋子里讀書。
可是今天，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從早上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心驚肉跳，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不斷提醒他。
這種不安，讓他開始回憶過去。
17歲的時候，他踏上拳臺。25歲時，他拿到第一塊拳王榮譽。第二年的同一月份，他擊敗帕拉。一個時代的黑拳賽統(tǒng)治級的王者，成功走上人生頂峰。在那之后，連續(xù)五屆的比賽，他始終屹立不倒。
“不要上臺?！睅煾嫡f。
“您也預感到什么了嗎？”王野問。他一直對師傅保持尊敬。
“還需要預感嗎？上臺你就會死。你不是他的對手。”
“我是拳王?！?p> “你是，你是！”師傅頭發(fā)花白，王野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現(xiàn)在已經(jīng)白了一多半?！翱墒悄憷狭耍覀兌祭狭?。別去，王野，退役吧?！?p> 退役？王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拳手是沒有未來的。黑拳手更是這樣。當你明白你要用生命去贏取一些東西的時候。生命本身在你眼中的價值就大大降低了。你會緊盯你的目標，不斷苛求。
艱苦的訓練，早就讓王野的身體千瘡百孔。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看上去強壯，可是一旦退役，他的身體就會迅速的衰敗下來。聽說一些拳手，在退役后的一兩年內(nèi)，身體就出現(xiàn)了問題，手腳發(fā)抖，連杯子都端不起來。
王野無法想象那樣的生活。他現(xiàn)在可以活躍在拳臺上，擊敗一個又一個的對手。他無所畏懼。可是手腳發(fā)抖，幾年內(nèi)就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光是想想，就覺得恐懼。他受不了那個，真的，那對于他而言，不如盡早死亡。
“就算那樣，也還活著?！睅煾嫡f。
“別說了。”王野不想再聽了，他向著拳臺走去。他聽到師傅在他身后用泰語喊著：“你以為自己是英雄嗎？你只是個懦夫，你害怕未來？”
害怕未來嗎？王野想了想。他想，是的。他恐懼。師傅說對的。
深邃的廊道后，就是拳場。
思昂在拳臺上活動筋骨，他是個年輕，身材健壯，正處于巔峰期的拳手。就像是昔日挑戰(zhàn)帕拉的王野。他的戰(zhàn)績是20秒內(nèi)ko王野的老對手。
現(xiàn)在的王野呢？垂垂老矣！
實際上思昂疾風驟雨一樣的進攻，每一次的對手都堅持不了多久。王野在他身上看到與曾經(jīng)自己相同的感覺，他不是說戰(zhàn)斗風格。他是那種勢大力沉的類型。
王野說的相同是說頂尖拳手所有的素質(zhì)，謹慎，嚴密，對場面的控制，對節(jié)奏的把握，無懈可擊。
這場比賽，王野覺得自己輸定了。他早就想解決自己的生命。他認為這是一次好機會。
王野走上拳臺，鐵籠慢慢放下來，將他和思昂圈在籠子中。王野聽到觀眾大聲喊著思昂的名字，他們也曾經(jīng)那樣叫喊他的名字。
鐵籠完全落下，就代表比賽開始。
思昂迫不及待的沖向王野。他的攻勢密不透風，不單單是速度快，他的拳腳就像是堅硬的鐵棒鐵錘。不僅如此，他就像是最精密的進攻型獵手，每一次的攻擊，都是敵人最薄弱的地方。
王野艱難抵擋，他不如曾經(jīng)靈敏，身體也沒有那么結(jié)實了。他艱難抵擋思昂。他知道自己會死在這里，可在此之前，他還想盡量堅持的久一些，就當是個遮羞布吧。
在這樣稠密的進攻之中，思昂還有工夫說話。
“你曾經(jīng)是我的偶像。我研究你的每一場拳法?，F(xiàn)在，這些都成為我戰(zhàn)勝你的契機?！?p> “你想表達什么？”王野說。
“二十秒。就像你的老對手，我會在二十秒內(nèi)ko你。”
聽到他的話，王野的內(nèi)心忽然升起一股羞惱。他何時被這樣輕視。他決心不再忍耐，他找準一個機會，抽空給了思昂一拳，打在他的脅肋部，那是柔軟的地方，稍微用力打擊，普通人就會覺得很痛苦。
思昂捂著脅肋部拉開距離。
沒想到吧？即便是我這樣老朽的家伙，也能給你這樣沉痛的打擊？
思昂被激怒了，他兇狠的向著王野撲過來。
時間在推移。思昂并未將王野拿下，反而因為精力的衰退心中蒙上陰翳。他曾發(fā)出狂言要在短時間內(nèi)殺死王野?？墒乾F(xiàn)在時間不停的走過。他只是稍微占據(jù)上風。
他向著王野發(fā)起更狂野的進攻。王野則始終抵擋然后反擊。
他們的體力都在快速消耗。他們的動作都在變形。
觀眾們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不希望錯過精彩。喧鬧的拳場漸漸變得寂靜。
時間走過二十分鐘。兩人已經(jīng)氣喘吁吁，動作越發(fā)的簡單直白。
“天啊。這是我見過最長的黑拳比賽?！?p> “也許是他們實力相當?！?p> “不，不是這樣，是王不肯放棄。他是個好家伙。思昂也是?！?p> 觀眾們議論著。
他們都沒有放棄。
王野發(fā)覺思昂的力氣衰減了。他抓住機會攻擊?？墒撬捏w力同樣損耗嚴重，他打中了思昂，腳步踉蹌。
拳臺上的兩人，他們已經(jīng)沒法做出漂亮的閃避和格擋。就像是兩個孩子，用最笨拙的方法，你一拳我一拳的擊打?qū)κ帧?p> 摔打，纏斗，腳步踉蹌。
他們鼻青臉腫。心中都只有一個想法，這個頑固的家伙。
……
“那場比賽誰贏了？”
距離那場比賽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昔日風華正茂的思昂，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在當年的那場比賽之后，黑拳遭到官方的徹查，一年不到就衰敗下去。
還好在那之前，思昂賺到足夠的錢。
思昂看著記者。這個年輕人是來采訪他的。
“誰贏了？”思昂端著杯子小口喝水，坦然說：“我倒下了。但我贏了。”
“這……”記者有些不明白。
“他擊倒了我，可他死了。沒能殺掉我。在正規(guī)比賽，那算是他贏了。可那是黑拳，活下來的才是贏家?！?p> 思昂看著記者呆住，他盯著墻上的鏡框。那里面放著一份當年的報紙。
“我很想念他。在我心里，他是贏家?！?p> 在那場比賽之后，思昂再也沒有輸過。但是不管過了多久，他無論擊敗怎樣的對手，都沒了那場比賽時的感受。思昂總是懷念那場比賽，無論過了多久。他都會再次想起那一場比賽。
記起那位叫做王野的拳手，和那篤定的眼眸。
他一直覺得，自己會在那之后再沒有輸過，都是那場比賽帶給他的?？墒沁@些，他都沒有說。他覺得說不說，都沒有必要。
記者屏住呼吸。他沒有想到，這位號稱不敗的拳王，二十年地下拳壇直到退役之前的不敗王者，統(tǒng)治地下拳壇一個時代的人。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記者也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位地下拳王的故事，在這位拳王之后，地下拳壇遭遇政府打擊快速萎縮了。這位拳王也被稱為時代最后的榮光。
可是當記者問到這位王者對哪一次的比賽最為深刻的時候，對方給他講了這樣的故事，結(jié)果又如此的出乎預料。
記者離開了。
思昂坐在桌前發(fā)愣，講曾經(jīng)的故事，讓他又想起王野。他站起來，拉開酒柜，他忽然有喝酒的沖動。
今日，他只想大醉一場。
……
記者離開思昂的家中，他的心還是滾燙而火熱。雖然只是簡單的故事，他卻感受到當初那場比賽中深藏的東西。
多么可惜！
故事的結(jié)尾，那名為王野的拳王因為內(nèi)臟破碎而死。
“他的內(nèi)臟其實早就破碎了。我很難相信，他是怎么堅持到比賽的最后。他打贏了我。在我最巔峰的時候。”思昂的話讓他動容。
當初那位拳王王野，一位36歲的大齡拳王，究竟用什么樣的信念堅持了下來？
記者看著西天的云彩，他忽然知道下個月的拳壇月刊該寫什么？不是時下熱門的拳壇選手，也不是那些所謂的拳王。他要說服主編刊登一個全新的故事，關(guān)于一個偉大的拳手的故事。
他想好了，標題就叫做野草。他覺得那名拳王就像野草精神?？耧L襲來，花木凋殘，野草順遂?？耧L過后，花木凋殘，野草挺立。
可是記者永遠也不會知道師傅說評價。
王野只是個懦夫，只為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