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頭是塘關(guān)往烏江方向的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名字,過去只有幾百米的距離,可是就在著百來米之外卻滿腔都是濃郁的酒香,有人玩笑說這從草頭走過去這人都得醉死在那。也有人說千萬別開車路過草頭,若是別交警抓住那可就算是酒家了。
雖說如此將來夸張的成分居多,不過這草頭酒廠倒是很是出名,就算是蘭城那些城里人也都喜歡這里的包谷燒和高粱酒,而且價格公道。做生意講究的無非就是細(xì)水長流,由此看來草頭這家酒廠的老板是深諳此道。
瓦罐其實裝不了太多的酒,唐瑋也說過讓唐山震多準(zhǔn)備幾個,到時候多打一些在家里喝個夠。這時候唐山震便會顯得有些失落,自我嘲弄著說:“剩下的一個罐罐在就著烏江水沖到思南去咯……”
另一個瓦罐,裝著另一個老頭的尸骸,永遠(yuǎn)地埋進了土里。
酒廠幫忙的小伙與唐瑋年紀(jì)一般上下,而且與他也算得上是個熟人,畢竟是初中同一班的同學(xué),這小伙子黑黑的,長相也并不出眾,就是話不是一般的多。唐瑋有了與他打交道的經(jīng)驗,那便是不搭他的話,那黑小子的話酒無處可說了,這時候就會憋得難受。
黑小子姓莫,叫莫有財。唐堯覺得這名字不好,莫有財莫有財,這不就是沒錢的意思嘛?估計是爹媽啊取名字的時候光想著有財,卻忘了那個莫字。
“阿瑋啊,我跟你說,就上次李家老頭子那頭牛……”
“阿瑋已經(jīng)死了,我說的,耶穌也救不了他!”唐瑋十分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臨著酒壺就往外走。莫有財漲的滿臉通紅,在這酒香四溢的酒廠里就跟喝醉了一般。
唐瑋提著酒壺上路,不得不說這草頭酒廠的酒還真的是地道,現(xiàn)在自己一出來就跟喝醉了似的。忽又聽得身后一陣急促的踢踏聲,像是什么動物的蹄子正飛速地踩踏著地面。唐瑋心頭一驚,回頭一望正是一頭黃牛赤紅著雙眼迎面而來,前邊就是彎路,竟是因為不拐彎,沖著自己頂著牛角。
這還了得,唐瑋撒腿便跑,懷里抱著裝酒的瓦罐,腳踏著一地雪化后的稀泥。
……
發(fā)了瘋的老牛瘋啼踐踏起污泥散射開,前方的少年只有兩條腿,菜刀地上的積雪倏地滑倒,陶罐向上拋起,這個慢鏡頭里陶罐躍起的曲線卻又是這般的優(yōu)美,一個簡單的拋物線,似乎無論以何處作為坐標(biāo)原點都難用一個合適的函數(shù)將之表達出來。
到達頂點后墜落,這一刻沒有風(fēng),沒有聲音,老牛的蹄子隨著瓦罐一起下落,泥水如同燦爛的煙花綻放著。剎那間確如某個調(diào)皮的女孩撥弄了時間,恍惚間的一瞬,眼瞳還來不及將信息傳遞到大腦形成圖像雙耳就已經(jīng)將瓦罐落地炸裂的聲音粗魯?shù)毓嗳肽X中。
不知為何,有那么一絲悲傷蔓延著。
老牛的牛角頂起墜地的唐瑋,他如同那個已經(jīng)碎裂的瓦罐,這一幕就是這般的充滿戲劇性,他飛躍起來,越過純白的雪,深深陷入馬路邊的爛田,一動不動。老??赃昕赃甏鴼猓錆M野性的雙瞳與鼻尖噴出的白氣,四蹄不安地踩踏著泥水,清脆,動人,焦躁不安。
莫有財招來的人很快制服了老牛,它最終的結(jié)局一定是以精美的菜肴出現(xiàn)在除夕夜的餐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讓位緊閉著雙目一動不動,誰也不曉得這個少年究竟是否還活著。
唐建華夫妻遠(yuǎn)遠(yuǎn)看見人群,“那里是搞哪樣了?”
他有些不安,這種不安是沒有源頭的。
人天性就是喜歡湊熱鬧的。
王淑華沒有去回答丈夫的問題,只說了句看看就知道了。
酒香真的可以醉人,所以唐建華看到倒在雪水中全身濕漉漉沾染著污泥的兒子時以為自己喝醉了產(chǎn)生幻覺。王淑華的哭聲撕裂了寂靜,驚來一聲炸雷,稀稀疏疏下起了小雨,落進雪地里。
塘關(guā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來得很快,同時來的還有王淑華的叔伯,這人四十來歲,是個老中醫(yī),更為恰當(dāng)?shù)卣f應(yīng)該是個土醫(yī)生,曉得一些接骨抓藥,祖上傳了不少的藥方子,多少大醫(yī)院治不好的頑疾在他手里竟然是痊愈了起來,久而久之王大爺這名號也漸漸傳開。
醫(yī)生與王大爺?shù)慕Y(jié)論出奇地一致,牛角這一角頂著唐瑋的后背,背后一個鵪鶉蛋大小的血窟窿,很是駭人。
雖說秦強在塘關(guān)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卻是有一副熱心腸,開來了自家拉貨的拖拉機,載著唐建華一家三口火急火燎趕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人群逐漸散開,站在雪地里撐著傘的黑臉少年默默地注視著遠(yuǎn)去的拖拉機,看著它拖著濃濃的黑煙消失在眼前,低著頭凝望著眼前逐漸凝固發(fā)黑的血水,喃喃自語:“那頭牛喝醉了,會發(fā)瘋的……”
醫(yī)生的處理手段極其粗糙,但好歹送來及時,保住了這少年的小命,只是今后很長一段時間恐怕是都做不了重活,這對于一個生長在農(nóng)村的家庭來說缺少一個勞動力江水急將是極大的損失,付出的醫(yī)療費是一筆高額的費用,向秦腔借了不少卻還是難以填補。
都說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是天使,誰也不曉得在醫(yī)院死去的人會不會進入所謂的天堂。崇尚鬼神的中國人下意識會以逝者生前的善惡來評判,是非功過不過都是后人所說。天使仍有血肉,仍有家小。在錢財面前,所有的情感都會顯得如此卑微與下賤,即便大多數(shù)人都習(xí)以為常,只是身為劇中人的王淑華與唐建華再如何心力憔悴也找不來真金白銀。
好在老牛的主人答應(yīng)做一些補償,這世道的人家都是拉緊了褲腰帶過日子,誰又能拿出多少來?名為趙德柱的牛主人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罩不住,這牛,是留不得的,變賣之后換一些錢財至少是可以彌補良心上的空缺。
醫(yī)院答應(yīng)可以暫緩繳費,卻需得簽字畫押,留做一個憑證。夫妻二人沒有猶豫,唐瑋轉(zhuǎn)醒過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丟失的記憶找回,仍舊對那頭發(fā)了瘋的老牛心有余悸。唐山震聽聞這個消息滿懷愧疚連夜趕來,老人的衣服穿的不多,似乎是半夜聽聞消息匆匆起床沒來得及穿好衣服。
老年人的心總是柔軟的,見不得生命的脆弱,見不得親人的離去。按理來說越老應(yīng)當(dāng)是越看得開,唐山震看著唐瑋的一瞬仍舊是抑制不住心頭的抽搐,滿是褶皺的老手啊,就這么抓著孫子的手說不出話來。
“喊你在屋頭好好照顧你妹你不相信,現(xiàn)在好啊,哪個叫你沒得事往酒廠跑的!”可以聽得出來王淑華怨氣極深,若非家里的老頭非得喝什么酒,至于讓唐瑋變成這樣子嗎?平添數(shù)不清的外債。
唐山震垂著臉說不出話來,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醫(yī)院不準(zhǔn)抽煙!趕緊滅了?!比赴吣樀男∽o士端著注射器板著臉從唐山震身旁走過,先是替唐瑋量了個體溫,隨后調(diào)整了一下輸液藥瓶的速度,便走了出去。唐山震訕訕一笑掐滅了煙,抬起眼皮沖兒子唐建華招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醫(yī)院的前平臺,這里不大,就是個百來平的小院,寬敞的大門上掛了個白色的牌子,黑底字寫著“涼風(fēng)鎮(zhèn)衛(wèi)生所”的字樣。
“娃兒現(xiàn)在咋個樣,你給我說清楚。”
唐建華自顧點了根煙,抿著唇微笑著說:“問題不大,沒得好久估計就可以走路了。你老人家也不要多心?!?p> 老人不再說話,找了個花壇的邊沿蹲著,吐了口濃痰,似乎是又覺得有所不妥,便又抬起腳擦了擦。繼續(xù)點燃先前沒有抽完的旱煙,唐山震垂著頭不說話,就只是一口一口地吞吐著煙霧,細(xì)小的顆粒物在喉嚨里翻滾著刺激這具蒼老的身體里那些麻木的神經(jīng),卻依然可以帶來腦部的昏沉感。像是整個腦袋沉重好幾分,不自覺搖晃著。
“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情。我有三個兒子,如今還有個女兒,早年間見過打仗,也見過饑荒,如今也算得上是過起了好日子。這幾個兒子里,你是最不像我的,性子上少了些活氣,也不喜好做些什么事情來,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耕著你那一畝三分地。
你是老大,建城出去的這幾年你幫襯了老二家不少,你做的很好。要是那幾年你沒去修鐵路,嗯……我曉得你恨我,楠楠是個好姑娘,許是我這老不死的不太明白這時代是個什么樣子了,這女子呀,都想去讀書,你這娃兒估計又在心頭說我老古板了。
我是不太懂,不管咋個說,姑娘都是自家的,淑華那點都好,勤快有主見,拿得了主意,我一直想等你做個男子漢做的事情來,被一個女人騎在腦袋上,怎么看都不怎么好看。我說的話你可能都懂,但你這性子就是個憨厚老實的人,我也沒得法去強求你。唐瑋這個事情,是我對不起你們兩口子,這點錢你自己拿去,這幾年我存的倒是不多,就是一點點補償嘛,我這個當(dāng)公的,可以做的就這么多了?!?p> 天空刮起的風(fēng)帶來了一場雪,原本停歇的風(fēng)雪又急切了許多,白茫茫一片覆蓋了整個城鎮(zhèn),低矮的樓房盡是一片白,這夜里的暗淡下顯露出些許灰色的暗沉,這冷意卻做不了假,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是一樣。唐山震裹了一件破了幾個洞的灰布棉衣,嘴里叼著黑漆漆的煙桿一淺一深地踩著松軟的雪地迎著風(fēng)雪出了衛(wèi)生所。
唐建華抬起手嘴唇張合著沒說的出話來,他的手里捏著皺巴巴的紙幣,是先前唐山震所給他的這些年的存款,大概是對這個兒子的一些補償。
唐建華已經(jīng)看不見父親的身影,一言不發(fā)地回了病房里將錢都交給了王淑華,然后出了門去靠著墻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不說話。王淑華趴在唐瑋的病床前熟睡,也不曉得是做了個什么樣的夢。
之后的一個星期,唐瑋恢復(fù)得都很不錯,趕著在年三十的晚上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