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楠背著王淑華縫制的棉麻“書包”,或許這樣的一個袋子暫且可以被稱作是書包這樣的東西。她捧著八月瓜行走在林間的路上,稀碎的陽光從枝丫的縫隙投射在她的腳上,她輕輕地踩上去,整顆心隨之而溫暖。
唐瑋蹦蹦跳跳跟在她的后面,快去跑過唐楠的身旁,得意笑道:“快看,這是爸給我的八月瓜,你沒有吧,哈哈哈!”
唐楠驕傲地挺起胸膛,揚起腦袋晃了晃小手,唐瑋頓時覺得沒趣,撇撇嘴背著手聳了聳肩,歪著腦袋想了想鎖著眉頭隨手一丟,八月瓜落在唐楠手里,“算了算了,我不想吃了,這是小孩子才吃的東西,我才不稀罕!”
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腳印從唐楠的身前延續(xù)到深處,抱著放了一夜的八月瓜,唐楠嘟著嘴輕哼,輕聲說了聲“誰稀罕”。
清江的小學(xué)就只是一處低矮木房,據(jù)說曾是一處老廟,不過幾年前打三俗將那些個和尚哄走了,空下來之后也就被當(dāng)做是學(xué)堂教室。
劉江山是個精瘦的老頭,挺著一副腰板,身后背著一把漆黑的戒尺,他不愛笑,總是垮著一張臉,這些學(xué)生都怕他,私底下大家總愛叫他劉老頭。
劉老頭從他這一輩往上數(shù)好幾代都是教書先生,他總說他那戒尺是當(dāng)年秀才用過的,是他的傳家寶貝,至于他為何將這傳家寶帶著招搖過市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劉老頭上幾代都是些咬文嚼字的先生,說話文縐縐總愛搖頭晃腦,而他也很好地繼承了家風(fēng),不過他教的是數(shù)學(xué)。
清江小學(xué)沒幾個老師,加上劉老頭總共才三個。所以劉老頭身兼數(shù)職,那名頭從校長到主任相當(dāng)?shù)卮螅喈?dāng)?shù)仨憽?p> 唐瑋戰(zhàn)戰(zhàn)兢兢趴在門口張望,劉老頭還沒來,唐瑋頓時松了一口氣??玳T而入,耳朵就這么被提了起來,唐瑋疼得叫喚,劉老頭操著戒尺拖著唐瑋出去。
“你還曉得上課哇你!”戒尺精準(zhǔn)地落在唐瑋的屁股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唐瑋一下子跳起來,一只大手屁股是早有預(yù)料一把將他摁住。
“啊,三伯,我不敢了,不敢了,痛,痛痛痛!”
“你給老子叫喚,老子打死你!”劉老頭下手不可謂是不客氣,這戒尺一把一下打下去,唐瑋滿臉都是鼻涕眼淚,直說不敢了不敢了。估摸著劉老頭罵罵咧咧也是累了,紅著臉喘著粗氣將唐瑋放下,說:“滾!”
唐瑋如蒙大赦,撒腿就要跑。劉老頭屁股是覺得不夠解氣,轉(zhuǎn)過身往唐瑋屁股是踢了一腳,頓時舒氣,眉開眼笑,“還曉得老子是三伯!”
劉老頭背著戒尺,抬腳拍掉布鞋上的灰塵,咧開嘴笑得開懷,低聲罵了句臭小子,要不是喊一聲三伯,老子才懶得打你。人逢喜事精神爽,劉老頭說不上多么高興,但是也沒那么郁悶。
老槐樹上掛著的大鐘風(fēng)吹日曬早就已經(jīng)銹跡斑斑,這也是當(dāng)年老廟里的留下來的。劉老頭摘下枝頭掛著的榔頭咚咚咚連敲了三聲。外頭的學(xué)生一哄而散,紛紛回了教室去。
劉老頭放下榔頭,忽被人拍了拍肩膀,他回頭去,一張臉咧開嘴嬉笑著,劉老頭頓時氣不打一出來,轉(zhuǎn)身就走。那人一把拉住他,說:“誒誒誒,你忙什么啊,跟你說個事。”
“上課了你不曉得啊,我忙得很,有事等我下課了著。”劉老頭沒好氣拍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快的很,兩句話?!蹦侨艘膊粣溃浑p手揣在衣兜里。
劉老頭停下來,“搞快點哈,兩句話?!?p> “行行行,我說了哈。”那人笑道。
“一句!”劉老頭板著臉說了句話。
“你咋個這樣誒,沒得勁!”
“好了,兩句!”
劉老頭轉(zhuǎn)身便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是你侄兒子家的事,聽不聽?”那人踮起腳尖沖劉老頭背影喊道。劉老頭放下抬起一半的腳,硬繃著臉回頭來耷拉著眼皮,目光直接越過那人落在老槐樹上。
“唐楠,就我教的那個姑娘,聽說他爸不打算讓她讀書了,我不好去說得,你們是親戚,你去問問,到底是咋個回事?!?p> “行,我曉得了?!?p> 轉(zhuǎn)身,踏步前行,毫不拖沓。
那人望著劉老頭背影,無奈笑笑。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鐘聲驟起而群山回蕩,一束又一束光影被風(fēng)揉碎在教室門前的土壩子上,風(fēng)一吹就卷起塵埃散落。劉老頭站在老槐樹下,不言不語。
清江小學(xué)其實就三個班,一個老師管一個,每個班年級也不一樣。這些孩子里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也就五歲。這個年紀(jì),什么都不懂,只曉得天亮了該出門,天黑了該回家。老師講了什么一知半解,似乎是那么回事,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兒。
孩子們興奮地沖出低矮的房子,各自都自覺地繞開劉老頭,在他面前時那些興奮快樂頓時如沒電了的收音機,聲音低了下去慢慢地消失,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又驟然升高,比之先前更好。劉老頭對此毫不在意,別人喜好與他何干?修身修的是自己的身,他劉江山有個問心無愧,自認(rèn)為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學(xué)生,多教兩個字,多寫兩個算式,總有一天他們會用的上。愛恨不過是一時,哪有一輩子的愛和一輩子的恨,很多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罷了。
唐瑋蹦蹦跳跳,突然停了下來,低著頭自覺地靠在劉老頭身旁。劉老頭難得露出笑容來,說:“你倒是自覺哈。”
唐瑋輕哼不說話,撇開頭不去看來往那些偷笑的臉,可耳朵里那些細(xì)碎的嬉笑又堵不住,真的是腦闊痛,煩得很。
劉老頭不知道唐瑋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也不可能知道唐瑋的小腦殼里想的什么東西。安靜的馬尾小姑娘從夕陽里向灰發(fā)的男人走來,走到他身旁,淺淺地喚了聲“三伯”。劉老頭牽著牽著女孩緩緩走到老槐樹下,唐瑋也跟著坐在他們旁邊,撿起地上的落葉放在手心。劉老頭拍了下唐瑋掌心,“滾一邊去!”
唐瑋嘿嘿一笑,自顧自跑開,撿了根樹枝玩螞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