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姜若的講述，周周沉默了很久。朝陽越升越高，她望著霞光出現(xiàn)的方向。
“我記得那家孤兒院，”周周說，“孤兒院的背后有山環(huán)繞，偏偏留下一個缺口。后來讀《山海經(jīng)》，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我就想，那座山真像不周山?！?p> “對不起。”
姜若挑眉：“為什么道歉？”
“如果當年不是我阻撓父母收養(yǎng)你，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
“與你無關(guān)，”姜若搖頭，“即使你父母同意收養(yǎng)我，我也不會跟他們走的。那時候我滿心想的都是媽媽總有一天會來接我?！?p> “當年父母帶我去那座孤兒院，”周周說，“他們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男孩子。那時候我很害怕，我以為我要被拋棄了。我以為他們會把我扔在那里，換一個男孩子。”
要不是在太平間門口，姜若就要笑出聲：“你怎么會那么想？”
周周：“小時候人傻啊。但那時候是真的很害怕?！币驗楹ε滤圆耪f出殘忍的話，做出誣陷小姜若的事。
“找借口可不是好習慣。”姜若說。
“的確沒什么好辯解的。重來一次我還是要這么做。爸媽是我的，憑什么要分給別人？”
如此坦然姜若反倒不好苛責了：“你說的對?！?p> “雖然愚蠢，可是，”周周看著霞光的眼睛有些悵惘，“那件事情，終究成了我少年時的心魔?！?p> 姜若的直覺告訴他那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但周周沒再說下去?！耙阅銓Υ笮さ牧私?，他會有膽量殺人嗎？”她直截了當?shù)貑枴?p> 姜若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在她反復追問大肖的時候，姜若就已經(jīng)猜到了她對傅南城的死有所懷疑。
“我認為他沒有?！?p> “那么見死不救呢？”周周問。
姜若沉默了。沉默已經(jīng)可以說明很多問題。
兩人相對無言。良久，周周控制輪椅轉(zhuǎn)了個方向，“這里不需要我們了?；厝パa個覺吧，晚上還要按時上線?！彼龂@了口氣，“我們可是有一大家子殘疾要養(yǎng)啊?！?p> 沒有了傅南城，“山海經(jīng)”依然照常轉(zhuǎn)動著。
由于東方教主的失約，共工自動取得勝利。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盤踞北岸的原寒荒玩家就會把地盤拱手讓人了。于是乎，北岸寒荒團伙與南岸蓋山團伙隔江對罵三百回合，就誰該滾出去這一領(lǐng)土問題進行了深刻探討。
至于為什么是對罵？經(jīng)過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雙方都已經(jīng)疲累不堪，急于恢復生產(chǎn)，和平是當前兩岸玩家共同的訴求。是以，雖然對罵十分激烈，但雙方尚且維持著理性和克制，并未擦槍走火。
這場歷史性的對罵以共工的上線而終結(jié)。
“劃江而治吧?！苯粽f。
最終兩岸玩家簽訂了停戰(zhàn)協(xié)議，并就領(lǐng)地等問題約法三章，其中濃墨重彩的一條是：保護NPC共識。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但凡傷害NPC的殺到刪號！充分體現(xiàn)了蓋山團伙對寒荒團伙屠殺NPC行為的深重心理陰影和保護自家猴子精的決心。
重獲和平的大荒一派其樂融融安居樂業(yè)的景象。
種地打怪之余，玩家又解鎖了新的娛樂活動：約戰(zhàn)寒暑之水。
每當兩岸玩家發(fā)生口角，往往會放下一句狠話：
“今晚上你等著！”
若不是說話的人表情過于猙獰，聽這話還以為是準備夜半翻窗臺的羅密歐。
到了晚上，寒暑之水結(jié)冰，口角玩家們就踩上冰面捉對廝殺?？诮呛艹Ｒ?，是故廝殺者眾，提燈圍觀者亦眾，漸漸地就發(fā)展成了大家的固定夜間活動。聯(lián)系寒暑之水一年一度的天塹變通途，此項盛事遂被戲稱為“鵲橋擂臺?！?p> 蓋山人對玩家之間的事情不甚關(guān)心。他們終于奪回自己的家園，且喜且悲。喜的是重歸故里，悲的是物是人非。
姜若找到三千問的時候，他正在主持一場葬禮。
蓋山人偶的葬禮。他們曾經(jīng)恥辱地成為寒荒的戰(zhàn)利品，如今終于得以擺脫琥珀囚籠，在失而復得的故鄉(xiāng)入土為安。
姜若耐心地等到葬禮結(jié)束，蓋山人三三兩兩散去，終于墓地里只剩下了他和三千問。眼前是一片無字的碑林。蓋山人沒有墓志銘。
“這是我媽媽。”三千問在一座石碑前蹲下來。仔細看每塊石頭其實都是不一樣的，有心的話不難找到自己的親人。
“我其實有點感激他們把她做成了人偶，否則我連她葬身何處都不會知道?！?p> 姜若忽然感到巨大的悲哀。那悲哀先于理智洶涌而來，以致于他一時沒有想明白它源于何處。
“你有事問我？”三千問伸手抹掉石碑上的青苔。
“你告訴我大肖自己刷新位置了?！苯粽f，“你撒了謊。他一直都在蓋山。你單獨把他關(guān)在了沒有人知道的地方?！?p> 三千問并不否認：“然后呢？”
“你對他說了什么？你安排他去做什么？”
三千問笑了：“你應(yīng)該問，他對我說了什么？”
他自問自答：“很多的事。你們神靈的事。十年前你是怎樣把他構(gòu)陷入獄，十年后傅南城又是怎么把他呼來喝去。你們神靈的世界真是精彩。”
六月天和吾皇發(fā)現(xiàn)了地下的埋尸之后，三千問就把大肖放了出來，另外找了地方關(guān)押。本以為他會想盡辦法越獄，沒有想到大肖對被關(guān)押的生活異常適應(yīng)，甚至樂在其中。
“他說這樣很好，只要留在蓋山人中間就好了。如果他連個臥底都做不好就會丟掉工作?！?p> 大肖于是甚至有點感激三千問。
“你們神靈把這叫做什么來著，我聽誰說過......啊，想起來了，斯特哥爾摩綜合征？”
后來三千問越來越多地同大肖聊天。大肖抱怨傅南城是如何暴躁如何喜怒無常，三千問告訴大肖傅南城殺了他的媽媽。
兩個人建立友誼最簡單的方式，是尋找一個共同的仇敵。
三千問說你為什么不反抗？我無法離開我的世界，就算我把寒荒女祭大卸八塊也沒有任何意義。我永遠傷害不到那個世界的神靈?？墒悄悴灰粯印Ｄ銥槭裁床环纯?？
其實傅南城對大肖的呵斥未必真的出于主觀上的惡意。每個員工可能都被老板這樣呵斥過，但不是每個員工都為此懷恨在心。只是，在一天一天的互相傾訴中，三千問與大肖在固化了他們友誼的同時也固化了對傅南城的恨意。
“你來質(zhì)問我，是不是說明，發(fā)生了什么？”三千問像一個惡作劇終于得逞的孩子，“他做到了嗎？”
姜若盯著三千問，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他不是他。他是你。
也許你從來沒有認識過的是自己。
姜若想起他離開孤兒院的那天，院長把他送上去往勞教所的車。
院長說，“小姜，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一直特別地關(guān)注你？”
姜若說，“對不起，辜負了您。”
院長搖了搖頭，“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好友......曾經(jīng)是好友。后來，因為很小的事情絕交了?？吹侥憔拖窨吹搅怂！?p> “你們真像。你們這樣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敢為常人之不敢想不敢為。因為足夠聰明，最后也往往真的能夠得償所愿?！?p> “可是小姜，那是詭道。你好好想一想，為了得到一個正確的結(jié)果，真的可以采取一切錯誤的手段嗎？”
院長，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
一切錯誤的手段，終究都會因果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