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西北,有一小小縣城,因“望帝春心托杜鵑”的典故,別稱鵑城。
汩汩護(hù)城河環(huán)繞著這個小小縣城,木質(zhì)城門樓終年只開不關(guān),城里只有東西南北四條街,街道很窄,街沿很寬,黃包車在街道上跑,行人在街沿上走;街道和街沿間種植了梧桐樹和泡桐樹,春末滿街都是泡桐樹開花臭香臭香的濃郁味道,夏天確是樹蔭遮天滿眼的綠沉沉;街沿上是各種大小的鋪面鱗次櫛比,木板的墻木板的門,有講究的會把門和墻刷得干干凈凈,太陽一照透出黃橙橙的亮。
因為當(dāng)年著名的湖廣填四川事件,這縣城里也有很多以別的地名命名的巷子,比如城東的江西巷、陜西巷,城西的荊湘巷、景德巷,讓人一看就曉得是啥子地方的人聚居于此。當(dāng)然經(jīng)過百年變遷,生命更迭,他們也都只是這個縣城的人,說這個縣城的話了。
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就住在城東的陳家巷里。據(jù)說陳家巷以前是旅館,第一家是青磚墻兩扇拱門,推門進(jìn)去有一個天井大小的院子,那是旅客辦理投店事宜的地方,從第二家開始左右相對便都是客房,每間客房都有一明一暗兩間屋子。以前的客房現(xiàn)在早都是城市貧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秋末,天亮得越來越遲,李姆姆早醒了,沒舍得把油燈點(diǎn)亮,摸黑穿好衣服,再把搭在床尾的裹腳布扯過來,慢慢兒地一圈一圈把小腳纏好。等她纏完腳,天也就微微亮了起來。同往日一樣,李姆姆一手捏著篦子一步一顫從臥室走到堂屋(說是堂屋,其實也當(dāng)廚房、客廳等用),把大門的門栓取下來,準(zhǔn)備開門坐到門檻上篦頭發(fā)。可剛打開門,往外一瞧,就看見在灰藍(lán)的亮光中,從巷頭走進(jìn)來一個年輕人。
來人一米七左右的個頭,肩上搭著一個綴滿補(bǔ)丁的布口袋,上身穿一件早看不出什么顏色的半長薄夾襖,袖口和手肘的地方有絲縷的棉花從破口處鉆出來,下身卻是一條同樣看不出什么色的單褲,腳底下是一雙草鞋。他笑著從遠(yuǎn)處朝李家太太走來,黝黑的臉,細(xì)長的眉眼,咧開的嘴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李姆姆站在門檻內(nèi),就看著他一步步走進(jìn),微微顫著跨不出那門檻。
“媽,我回來了!”年輕人站到了李姆姆面前。
“哎呀,我松兒啊,你咋瘦了!讓媽好好兒看哈,哎呀你咋瘦了!”李姆姆一手撐得李松的肩一手就要去摸兒子的臉。
“哎呦,媽咧,你先讓我進(jìn)屋把東西放得嘛。我差不多都兩天沒睡覺了。”李松笑著躲開母親的手。
“快、快,先進(jìn)來?!甭勓裕钅纺汾s緊退后兩步把兒子讓進(jìn)屋,又急得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才反應(yīng)過來接下來該怎么安排,“你先去我床上睡,你也事先不讓人帶個話,你那床都沒收拾出來,都撲滿灰了?!?p> “隨便?!崩钏纱_實是累慌了,也沒和他媽多扯,把布袋往堂屋方桌上一擱,兩步跨進(jìn)李姆姆臥室,脫了棉夾襖就往那架子床上一倒,鼾聲大作。
李姆姆一臉心疼樣跟著兒子進(jìn)了臥室,幫他把草鞋脫掉,又把鋪蓋扯開蓋在兒子身上。睡夢中的李松下意識地往床里頭翻了個身,方便母親把鋪蓋從頭到腳給他蓋好掖好。
李姆姆又一臉慈祥地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兒子的睡顏,忽聽得屋外人語作響才發(fā)現(xiàn)早已天光大亮。這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的閨女,平日里早該起床了。
李姆姆進(jìn)了閨女的房間,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枕頭那兒只能瞄到一兩縷頭發(fā),又把腦袋全鉆進(jìn)鋪蓋里頭,也不怕把自己悶死。于是她氣哼哼地上前用力往鋪蓋上拍打了幾下,壓低聲音罵道:“太陽曬溝子了還不起來!有你那么懶,看以后嫁人得不得遭你婆婆媽打慘!快點(diǎn)起來,你二哥回來了!”說完又往鋪蓋上打,頗有閨女不起,她就要一直打下去的架勢。
李如掀開鋪蓋,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恨恨地瞪了她媽一眼:“他回來就回來撒,關(guān)我屁事,又不是我幺兒回來,我激動啥嘛。”
“你!”李姆姆被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語氣地一時短了氣,高高舉起的手都不知道該放下來還是打上去。
李如確趁此時機(jī)飛快地從床上跳下來,靸著鞋,躲得她媽遠(yuǎn)遠(yuǎn)地,把薄棉袍子穿好。其實,李松剛回來和李姆姆說話那會兒李如就醒了,只是她一直很討厭這個二哥,所以才捂著耳朵往鋪蓋里一縮,想來個耳不聽眼不見心不煩。
李如正處在“天老大她老二”的年齡,說話常常是夾槍帶棒,處處透露出世人皆醉我獨(dú)醒的優(yōu)越感。李姆姆為此感到無比憂心和失落——愁她壞就壞在一張嘴,以后怕要在那嘴上吃很多虧;失落自己年歲越來越大,前頭幾個大的管不了了,連這個老幺也管不住了。
李姆姆生了五個小孩,活下來四個,兩兒兩女。大兒子李柯十三歲開始進(jìn)飯店做學(xué)徒,現(xiàn)今墩子上他說了算,偶爾師傅偷懶時也掌掌勺,十八歲就早早娶了媳婦分家另過,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六,膝下只一個六歲的女兒叫李燕。大女兒李欣,今年二十,在城北外頭洋人的教堂里幫傭,一般每隔七天回來休息一趟,每月會給李姆姆交回兩元半的大洋。二兒子就是剛剛到家的李松,今年十八,十二三歲就跟著人跑江湖,有時候一兩月回來一趟,有時候一年半載不著家;有時候回來就給李姆姆塞上十個八個的大洋,有時候又從李姆姆好不容易攢上的十個八個大洋里摳走八個六個,當(dāng)然摳走的時候多于塞錢的時候——這也是小妹李如討厭他的地方,更討厭的是李如覺得家里最不成器的就是這李松,可當(dāng)媽的卻最偏心這李松,要是李姆姆偏偏大哥,李如也不會那么討厭他了。
余絲目
姆姆:成都舊時稱謂,主要稱呼年紀(jì)40—60間的婦女。 溝子: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