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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記

傻記

行役 著

  • 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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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10-24上架
  • 6646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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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記

傻記 行役 6513 2020-10-23 21:23:34

  她的眼睛似乎運轉(zhuǎn)不靈,常盯著一處望,像是丟了魂,偶爾轉(zhuǎn)目時,很明顯的遲滯感透著幾分癡愚,可她喜歡笑,笑起來就生動極了——人會忘了她淡黃色的缺少光澤的頭發(fā),和她粗糙而蒼白的臉,老實說,如果不是那驅(qū)之不散的朦昧之色,她會很漂亮。十七八歲吧,她。

  為什么會認識她呢?嗯,那時我還在上小學(xué),而她,很特別。

  ——教學(xué)樓前

  她右肩靠墻站著,頭歪向左邊,微笑注視著校領(lǐng)導(dǎo)與一個女人爭辯。

  “同志,真不是我不想讓她讀書,實在是……你看啊,她都十五歲了,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還都算不清,放到哪個班,哪個老師都不會要的??!

  那女人強笑著說:主任,您就給想想辦法,您要給說說情,老師不會拒絕的……

  女人顯得有些絮絮叨叨,主任的臉色漸漸顯露不耐,揮手打斷了她:這么大個女娃娃,放孩子堆里也實在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他讓女人帶著孩子離開,他還忙。

  女人似有些憤怒,大叫道:這些話你從我丫頭十歲就在說,不然她早進這學(xué)校學(xué)那加減法了,說白了主任你就是不想幫忙!

  主任一時竟有些訕訕,將面色稍稍緩和一些,咳一聲說:同志,真不是我不幫忙,你看這樣,您先送你的養(yǎng)女回去,你養(yǎng)女今年十五,過兩年就可以去鎮(zhèn)里上成人教育,您說是不是?

  主任數(shù)次咬重養(yǎng)女兩字,像是在強調(diào)什么,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都不明白。

  “這么多孩子看著呢,快回去吧,回去?!彼[瞇眼,對女人又說一遍,“別忘了過兩年去鎮(zhèn)里——”

  傻丫頭好像聽懂了什么,朝主任笑笑,好像忽然間不傻了。她徑直走向一顆半臂粗細的樹。

  主任搖搖頭,看著傻丫頭張開雙臂抱住那棵樹坐下來,頭靠在樹上,他聳聳肩膀,走開了。

  丫頭帶著倔強與天真,靜靜坐著,好像這樣,就可以留下來。女人坐在丫頭旁邊,沉默著也不勸阻。

  放學(xué)了,學(xué)生們嘰嘰喳喳地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好奇的偏過頭望望,好像要問什么,可不一會兒就忘了。有些“資歷老”的學(xué)生卻想起去年,去年的去年,甚至,去年的去年的去年,開學(xué)一天或者兩天,葉子落下來,鋪的路邊金黃,那個大姐姐就這樣抱著樹坐著,好多老師來勸,后來又拉又拽,可她就是不動,擰的像頭牛,可總是第二天來,就不見了,——一年都不會在學(xué)校見到她了。

  今年也一樣,只是,沒有人勸她們離開,更沒有拉拉拽拽,她們就坐著,天黑了,就回去。

  孩子們帶著疑惑回家,爹娘告訴他們:那是個可憐的孩子……也有人說,那是個傻子??墒巧底佑质鞘裁??

  我們搬家了,成了那傻丫頭的鄰居。原本興高采烈的我卻忽然難過起來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門前,手中拿著生銹的卷刃菜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剁著草葉,草汁郁積在一塊似乎是自制的木板上,我想,我看見她的眼睛了,——沒有一點神采,好像有一層厚厚的渾濁的霧,茫然又遲滯。我的心忽然一痛。我可憐她。

  她被發(fā)現(xiàn)先天性智力障礙征時已經(jīng)五六歲了,她的父母卻狠心的將女孩丟在了門外。“讓她自生自滅好了?!?p>  街坊鄰居來勸,可那男人問一句:你抱回去養(yǎng)?他們就支支吾吾溜回家去。

  可有一個女人坐不住,她隔著九道巷子找到迷路了的小丫頭,氣沖沖到了其生父的家門前。

  門開了條縫,有個聲音從里面冷冰的傳出:

  “又是個討公道的?”他咬重了討公道三個字,輕蔑語調(diào)充滿了諷刺和不耐煩。

  “公道?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女人聲色俱厲,牽著傻丫頭的左手發(fā)白顫抖,右手滯在半空,仿佛是要為時間畫個休止符似的,

  “孩子還這么小,你說不要就不要!還算是人嗎?”

  一把鋼叉從門縫里伸出來,陰森森的,“我生養(yǎng)的,不用你指手畫腳,不過現(xiàn)在要養(yǎng)你養(yǎng),當我白喂了她這幾年的飯!她再敢進我這門一步,攮死她!”

  傻丫頭還什么都不知道,帶著笑容喊了聲含糊不清的“爹!”,鋼叉驟然伸出,從她的大腿邊擦過,帶起一串血花。

  最終,是女人抱著孩子走了。她的家人默許了傻丫頭的存在,她的兒子這時已經(jīng)十多歲,忽然間多出個六歲的妹妹,別扭了好些天,可終究還是成為了一家人。就這樣,傻丫頭換了個家——他的生父竟就真的冷眼相看旁人也似,不,應(yīng)該說連旁人也不如。

  兩年匆匆而過,傻丫頭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女主人雖然怕傻丫頭在學(xué)校受欺負,但考慮再三,還是決定送她去念書。

  買了嶄新的書包,里面裝著一本連環(huán)畫冊,還有粉色的鐵質(zhì)鉛筆盒,女人不厭其煩的教丫頭怎么將書包背在背上,教丫頭要怎么打開鉛筆盒,還特意磨鈍了鉛筆筆尖,怕丫頭弄傷自己……

  丫頭對這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她不知道其中的用意,但這不妨礙她的開心……

  上學(xué)第一天,女人早早去了校門口,可左等右等丫頭都不出來,最后她著急忙慌的去了教室,尿濕了褲子的丫頭站在教室后面,歪著頭聽放學(xué)時的喧鬧歸于寂靜,女人再次抱著她回了家。

  那時學(xué)校制度松散,還好班主任及時了解了情況,照顧之下傻丫頭漸漸也習(xí)慣了學(xué)校生活,甚至上學(xué)路上還會背幾句詠鵝,女人甚是欣慰,輕輕揉揉小丫頭的頭發(fā),眼里有著希冀的光……

  然而沒想到的是,一年過后,傻丫頭卻輟學(xué)了!

  女人看著教務(wù)主任攤開在她面前的試卷,上面是各種難以辨識的涂鴉,旁邊朱筆點出無數(shù)猶猶豫豫的小點,沒有一個叉。此時班主任在一邊皺眉望著主任的侃侃而談,平心而論,主任說的有理,丫頭現(xiàn)在確實不適合念書,但他又怎么能讓這個孩子就這樣離開呢……

  可是,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讓丫頭暫時輟學(xué)——女人猶豫著同意了——這是她對丫頭的人生做過最后悔的決定。

  “上學(xué)了……”丫頭站在門口就能聽見學(xué)校的上課鈴聲,她側(cè)著耳朵靜靜聽完了,回頭來滿屋子找她的小書包,找她的會咣當咣當響的鉛筆盒,能在白紙上跳躍著留下腳印的鉛筆在里面等她呢~那本連環(huán)畫冊雖然早就丟了,但語文課本上的大白鵝她一樣喜歡,可是現(xiàn)在都不見了,它們?nèi)ツ膬毫恕?p>  鈴聲從來都很準時,丫頭也每天每天的東翻西找,——可她永遠找不到的。

  女人起初只是無奈,漸漸悲哀漸漸麻木,等到她再次決定將這個養(yǎng)女帶到學(xué)校時,學(xué)校的門已經(jīng)拒絕打開,一年又一年就這般蹉跎而過……

  搬到新家的興奮逐漸平淡,我熟悉著周圍的一切,包括她——雖然我自己并不清楚——我始終能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門口,將手中幾段春末夏初的韭苔細細折成無數(shù)短截,做成一條條手鏈,一字排開在地上,雙膝頂著下巴靜靜望著它們,它們——那些手鏈沒有主人,沒人會將它們戴在手上,它們被制作出來的意義是什么?

  幾茬韭菜割了,差不多正是暑假。女人的兒子比傻丫頭大出五歲,早先幾年哥哥還會跟妹妹一塊兒玩,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把生銹的菜刀,再拔一些地里的雜草來“切菜”,他們都不說話。傻妞蹲在一旁。后來長大了,哥哥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學(xué)……傻丫頭一個人就更加孤獨了,她漸漸已經(jīng)不再念叨上學(xué)的事,但上課鈴聲響起時還是會下意識抬頭望望,很快低下頭去,下巴碰著膝蓋,雜草散落一旁。

  沒有同齡人甚至小孩子愿意和她玩,于是那把菜刀剁草葉,剁木頭,石塊甚至鐵釘,卷了刃殘破不堪,最后連菜葉都切不開,就那樣用卷刃近乎砸出嫩葉的汁水,攤開在似乎從未干過的木板上,圓圓的墨綠色汁印像一個獰惡的笑臉,“吱吱……”她也沖那個笑臉笑了。

  ……

  到了新家,我很快結(jié)識了一大堆玩伴,當然,不包括她。

  小時候最開心的也不過是和伙伴們一起玩了吧——玩什么都行。那時候我記得常玩一種妖怪抓小孩的游戲,大家輪流繞口令,說錯了就要扮演妖怪,其他人則要通過單腳跳來躲避“妖怪”的抓捕,扶著墻壁則無法被攻擊,規(guī)則很簡單,我們卻總玩的不亦樂乎。

  那次,扮演妖怪的是另一個大孩子,正叫叫鬧鬧玩的起勁,身旁一個女孩兒忽然說一句:妖怪來了。語氣很怪異,我們不約而同停下來望向她,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了一個人——那個傻子。女孩兒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一看見她就害怕?!?p>  那個傻子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孩子群里有人發(fā)出不知真假的驚叫,一哄而散。

  只有我站在原地,身邊女孩跑了兩步又回來沖我喊:你也傻啦?快跑?。?p>  跑?為什么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個快步走來的身影沒有惡意——她半跑著接近我了,想停下卻有些止不住步子打了個踉蹌,但站定了在我面前傻笑著喘氣時,我聽到她說:“我也玩。”

  她個子高大,樹葉縫隙投射了斑駁的光影,她的影子卻迷失難以辨識。

  “快跑啊,你嚇傻啦!”身后伙伴們的驚喝振聾發(fā)聵。

  我像是忽然驚醒,轉(zhuǎn)身就向后狂奔,跑出十幾米我緩下步子向后望望——她一臉慌張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是在苦思冥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吧——她不會想的到吧——我忽然又有些自責(zé)了。

  我們一群孩子終于逃到了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地點,一個個弓下身子手扶膝蓋好似劫后余生的模樣喘息,我最后一個到,領(lǐng)頭的大孩子面向我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你的膽子還是太小,我娘說,妖怪就愛吃膽小的人……講完了又立刻招手叫我們所有人湊近去,一臉神秘兮兮的小聲問:知道她為什么成妖怪了嗎?

  “可能她媽也是妖怪”,人群中有人大叫,其他人都笑了起來,他自己也跟著笑,他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笑。

  大孩子抹一把汗,清清嗓子說:她呀,身體里藏了一只妖怪!

  四周發(fā)出驚呼,大孩子很滿意這種效果。

  “那只妖怪,吃掉了她的腦子,然后她也變成妖怪了?!彼腥硕悸犓趴诖泣S卻深信不疑,我的腦子里卻全都是她傻笑著說:我也玩。還有那個女伙伴說:“我一看見她就害怕?!彼f這話時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像是某種確認和肯定。我還在想地上太陽光的圓斑,也在想教導(dǎo)主任一直強調(diào)著說的兩個字:養(yǎng)女。我心頭一塞——哪怕對于這種殘忍的惡意我那時并沒有什么概念……

  那天回家后我問母親:“她為什么會那樣?!?p>  “誰?”母親一邊忙活一邊詫異。

  “蘇兒。”我遲疑了一下說。蘇兒是那個傻丫頭的名字。

  母親不說話。沒有得到答案的我獨自待在屋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隱約相信了那個大孩子的胡話??纱_實從那時起到很久以后,蘇兒與妖怪兩個字都聯(lián)系在了一起,揮之不去。

  可那天父親回來后和母親靠在一起,他們對我說,“我們都是幸運的,我們都值得被愛,包括蘇兒……”對視著點點頭溫暖的笑著,終于,我懵懂睡去。

  不過……我對她們一家仍懷有些莫名戒懼——對這一點我從不會承認,也不會多做思考,我不覺得我們會有什么過多交集。

  而正是娘讓我給她們送那盤餃子時,許久的盤桓讓我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畏于正視那兩個女人。

  我們那些個街坊領(lǐng)居之間常常會互送些油香麻花或者肉包餃子之類的主食,這是習(xí)俗。這種習(xí)俗現(xiàn)在也有很多人堅持著,但城市鄉(xiāng)村變遷,讓這些習(xí)俗比起那時的敞亮終究差了點意思,那時我可以借著這一盤小吃光明正大的去各家撒個歡,嘗一嘗各家的果子,有時還會有一小杯珍貴的汽水——

  可那天,我送完了幾乎所有的鄰居,獨獨留下她們,我端著餃子出了門怔怔了幾分鐘,剛出鍋的餃子熱氣騰騰,就這些小東西娘包了整整一早上,而且我注意到了,娘給蘇姨的這一盤是最多的。

  熱氣已經(jīng)被這幾分鐘的沉默轟散。我終于決定走向她們時,不是因為我鼓起了勇氣,只是因為娘的催促驚醒了我。

  她——那個傻子——注意到我了,她驚喜的站起來,又慌忙將手中的破爛菜刀丟下,我腦子有些空,向她走了幾步,舉起手中的盤子示意,她已經(jīng)連蹦帶跳的來到了我前面,比我高出兩個頭,卻手舞足蹈像個大馬猴,她真的很高興吧,——那一刻我相信母親的話。

  她接過那盤餃子,朝身后喊一聲:“媽!”可聲調(diào)有些顫抖,像是綿羊叫聲在向上拐兩個音階的樣子。

  我準備轉(zhuǎn)身走了,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她燦爛至極的傻子式的笑。

  這時她的養(yǎng)母急忙迎出來叫我一聲,你娘也真是的,送這么多哪兒吃的完啊,來來來進來坐會兒馬上吃飯……杏子輸了,摘點回去……還有盤子我待會洗了你也一并帶回去……忽然覺得她當時的絮叨是和我娘的以后是同一個級別的。

  我早知道她的熱心,不過我卻不想答應(yīng),趁她回去放餃子時轉(zhuǎn)身要走,可蘇兒一只手忽然鉗住了我的手腕,她只是想讓我留下。

  她大概一直以為,抓緊了就可以讓什么都留下來,就像多年以來她一直會抱著學(xué)校的樹一樣,可是,常常都不是這樣的。

  我用力一掙,沒有擰開,這無疑使我恐懼,我想到了一些本不該被相信的胡言亂語:妖怪……吃掉腦子……我一看到她就害怕……

  我忽然寒毛炸起,回頭用力拍打她的手臂,嘴里嘶吼著讓她放開,我那一刻的瘋狂連我自己都害怕。

  她呆住了,不自覺放松了鉗著我的手,我趁機飛跳幾步逃開來,卻沒想到腳下石子一滑摔倒在地上。

  是蘇兒的娘扶我起來的,我的膝蓋蹭破了很大一塊皮,碎石和沙子摻雜在傷口,我疼的直吸冷氣。

  她見狀,雙臂一夾我就騰空而起——那是我第一次進她們的家門。

  蘇兒可能還在外面街上一個人站著吧,我沒去看她。

  蘇兒娘先用清水沖去了我傷口處的沙石,再將我抱進客房里,房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顯得肅穆寧靜,我看著蘇姨從柜子里取出藥箱,嫻熟的幫我簡單處理了傷口。我心中惶恐,卻又難于啟齒一字。

  ——

  再之后,蘇兒娘張口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但她說了別的話。

  她出去了,我回過神來,趴在窗戶上,可以看到外面的杏樹,地上落了黃澄澄的一片,我還看到蘇兒靠在她娘的懷里,哭的很傷心……

  我似乎很自責(zé),但我沒有補救過。

  從那以后我更加躲著她——卻不再是因為那些同齡孩子荒誕的言語,我只是……懷有些不愿自面的憐憫和愧疚,她好似對我的躲閃毫無察覺,總是這樣:她笑著向我揮手,我躊躇一下快步離開——她并不介意,就像永遠不會介意。

  我察覺到她再也不用那把菜刀了,后來我想,也許是她以為我們對她的疏離是因為怕那把朽壞的刀吧。

  ……

  蘇兒走了。娘告訴我。

  走?去哪兒了?可我強忍住詢問的沖動,母親也許看出了什么,意味深長的望著我,我偏過頭輕舒一口氣:“噢……她走了……”

  我本是撥開云霧見天日般頓感輕松,可接下來母親的只言片語拼湊起的因果讓我胸口發(fā)悶,久久無言:

  蘇兒的親爹親娘來了。

  沒錯就是那個用鐵叉將女兒趕出門的爹,就是那個從始至終沒露過面的娘。

  他們騎著一輛柴油摩托,扣開了蘇姨家的門。

  蘇姨開了門,一手扶著門,擋住了使勁往院里瞧的那個女人,問:什么意思?來這兒干什么!

  男人聲音低沉:我丫頭呢,叫她出來。

  蘇姨嗤笑:憑什么,憑你這張嘴?

  女人大喊:“怎么著,在你這兒放了十幾年,我們可一次麻煩都沒找你們的,咋,霸占著不想還了?”

  男人皺眉瞪了女人一眼,蘇姨閉目咬牙質(zhì)問:別忘了,當時你是用鐵叉趕你女兒出來的!

  母親在一旁聽的氣憤,但幾次開口都被蘇姨攔下,扶著門的手不住的顫抖,蘇姨說:這不關(guān)街坊鄰居的事。而且她知道,對這兩個強盜,再多人幫腔都沒用。

  爭執(zhí)不下時,巷口走來的兩個人將一切都打斷了。

  那是蘇姨的丈夫牽著蘇兒,他們剛?cè)チ丝h城——原來的鎮(zhèn)子這時已經(jīng)成了縣城啦——報了個成人掃盲班,對蘇兒來說,怎么都算是回到課堂了。

  蘇兒訥訥著,她也許認出來了,畢竟生命的前五六年都在那兩個人身邊,雖然無論痛苦歡樂她都已不記得,哪怕最后離開時留給她的傷疤她都不理解是為什么。

  母親說,這是可憐,也是幸運——因為她永遠不能學(xué)會真正的反抗。

  所以她默默蹲著,所以她會固執(zhí)的抱住學(xué)校的樹,她會捏住我的手腕讓我留下……所以她驚詫她慌張她常常不知所措——只因為她是個傻子!她不知道,這樣,沒有用。

  最后她還是隨生父生母走了。

  ——我只能希望她幸運,只能期望她好好活下去……

  蘇姨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大城市按揭買了樓房,專程回來接了蘇姨離開。他們沒再回來過。

  后來聽說蘇姨把這兒的房子賣了,新鄰居并不長住,偶爾來一回也沒什么好說的。

  可是我偏偏看見一件舊物——她——蘇兒的“菜板”,她曾在上面剁菜葉綠草,汁液匯成的笑臉被劈成兩半,許是要作柴火給燒了罷。像是某種征兆,我忽然就想起她了。

  反省很久前的錯誤,尤其是曾經(jīng)認識過了又一度擱置,再一次拾撿起來時,那些恍若隔世又帶著老友重逢的惆悵,總讓人新奇。

  像是響應(yīng)我的懷念,——她來了。

  她是逃出來的。

  兩年時間里,她的生父未允許她出一次門,就連趴在門縫向外望都會被狠狠呵斥。

  可這次她似乎是聽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受了驚嚇就想法子逃出來了。

  可是蘇姨不在。

  “蘇姨走了。”我跟她說。

  “什么時候回來?”她有些疑惑。

  “不回來了,她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聽懂了我的意思,她腳步頗有些輕快,坐在蘇姨舊居門口她過去常常坐著的地方,安靜等待著。

  良久,她忽然抬頭對我說:“我不是在等媽回來,我在等他們,他們會來抓我回去的……”她眨眨眼睛,似乎因為我的友善,她的眼中也有一絲絲狡黠——那種十三四歲女孩子特有的狡黠。她接著說:

  抓我回去,結(jié)婚。

  我始料未及,怎么會……

  “你,結(jié)婚?”

  蘇兒粲然一笑,“是的,結(jié)婚。”

  是啊,傻子怎么就不能結(jié)婚了呢?

  只是我分不清,她的笑到底該怎么去理解。

  她學(xué)著電視里維吾爾族的扭脖子舞,帶著淺淺的笑。

  “他們會來抓我回去的?!彼f。那時,她不像傻子,而是真正透徹的看清了什么,帶著絲絲縷縷的明慧……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她坐上生父的摩托時,仍用那副癡呆的模樣向我揮手,就像逃出籠子的小鳥,自由的飛了一圈,看過了連天的麥浪,再心滿意足的回到籠子,接受未知的命運……

  命運啊,我再次懇求你,讓她,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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