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穿林打葉
這時,追夕女子朝洛今朝走來。
整個虹閣的人,此時都注視著他們。
她一襲粉紅衣裳,十分驚艷。
她仍是默然站在原處。
她那雙動人的眼眸,還是那般波瀾不驚。
追夕女子開口了:“我跟你走吧?!?p>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眾人窒息了。
追夕女子凝視著洛今朝,似乎是因為他聽得懂她的曲子,才愿意搭理。
“什、什么?”洛今朝萬萬沒想到,虹閣中最明艷的女子,居然要跟他走。
眾人也是一驚。
一名霜鬢書生忽然跑了出來,搶著說道:“姑娘,不如你跟我走吧,我也會彈琴??!日后,我們琴簫合奏,日日......”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追夕女子打斷了。
“這也太便宜他了吧!”有人妒忌道。
“對??!這么好的一個女子,就這么跟一個野小子走了?”有人艷羨道。
洛今朝還沒反應過來,一臉訝異:“那、那你要去哪里?”
何明夕道:“能去哪里?這樂土雖浩瀚,天地雖遼闊,卻無我的容身之處?!?p> 黃衫女子走了過來,道:“阿夕,你莫要胡鬧......今天的事,純屬意外,如果大老板在的話,絕不會讓那王侯動你半分寒毛......”
追夕女子閉目沉思,半晌,才道:“如此輝煌的虹閣,它的背后不知犧牲了多少人,這里是用血肉和性命鋪成的......縱使是浪跡天涯,流落洪荒,我也要走?!?p> 一風塵女子,似乎是虹閣的老鴇,畏畏縮縮卻依舊上前說道:“你……夕,你居然敢對大老板的虹閣出言不遜?你就不報答大老板的恩情嗎?你竟敢如此放……放肆……大老板可不是好得罪的......”
老鴇這般畏懼,像是懼怕逸散仙的力量,他實在是強悍。
而老鴇又誤以為逸散仙是洛今朝的靠山。
“不要忘了前些年,柴嵩的事......”何明夕丟下了一句話,就牽著洛今朝無情地離開了。
洛今朝只能跟著她走,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這少女為何要拉著自己離開。
兩人走出了虹閣的大門,這里距離地面百丈之高。
整座懸空閣樓,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下宛如一座世外瓊樓。
門外勁風吹獵,兩人踏上紅綾,隨風飄落下去。
“屆時就有人要身首異處了,十條命都不夠他死的?!?p> 忽地,虹閣中傳出一句話,像是賓客們在議論紛紛。
“據(jù)說忘川洛族是神的后裔?”一位少女的聲音傳出。
“凌公子也太慘了吧……我等南扶州百艷都替他感到惋惜啊……”
“我要去看看凌公子,我要去為他療療傷……”
兩人離開虹閣后,虹閣中大肆吵鬧起來。
......
南扶州,虹閣樓下。
南扶州的大街小巷掛滿了花燈,連成一條光線,像是夜空下閃耀的“星?!?,熱鬧非凡。
天上時不時還放起了焰火。
街市上,各種玲瓏小巧的貨物一件接著一件,讓人目不暇接。
洛今朝和追夕女子一邊走一邊看。
可追夕女子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些貨物,有時還轉(zhuǎn)過頭去看。
洛今朝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我們先停下來看看?”
追夕女子冷然道:“不用了,我們走罷?!?p> 洛今朝道:“你,對這些首飾很感興趣?”
追夕女子沉默一陣,道:“我只是在里面待久了,很久沒出過外面了,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掙脫牢籠,看到這世界如此繁華,如此多彩,倒也想多看幾眼?!?p> 洛今朝疑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虹閣嗎?南扶州就在虹閣下面,又怎會......”
追夕女子搖了搖頭,心中似有萬般苦衷,又不太想說話。
半晌,她又道:“雖近在眼邊,卻只能半空俯瞰遙望,如同空中樓閣,根本無法身臨這人間的煙火?!?p> 她心有感慨,道:“今日靠近一看,沒想到這世上稀奇的東西還挺多的,讓人留戀,有活下去的希望......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p> 洛今朝摸了摸后腦勺,覺得她說得委婉含蓄,并不太懂。
“咦?這不是虹閣七艷之一,追夕女子嗎?怎會出現(xiàn)在此?”似是有人認出了她。
“聽說剛剛虹閣發(fā)生了大事?”
“追夕女子......嘖嘖.......原來傳聞中的追夕女子長得如此嬌俏,真的是百聞不如一見?!?p> “她怎會跟一個山野小子走在一起,發(fā)生了什么事?”
“走吧,我們趕快離開南扶州。”
追夕女子說完,便快步離開。
可后面的人群一波接著一波,有的還駐足觀望。
洛今朝也跟著快步離去......
晚上。
夜幕開始籠罩大地。
要變天了。
空中黑云聚集,驟雨綿綿不絕。
云中雷霆涌動,紫蛇亂竄,卻無絲毫打雷聲。
穿林打葉聲,聲聲入耳。
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洛今朝破舊的貂皮衣上,浸透了衣衫和身體,加上寒風徹骨,涼在了心上。
南扶州往西北三十里路都是侖者山道,是南扶州的郊外。
這里也是曾經(jīng)百越國的遺跡。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那昔日輝煌的紅樓,變成了風雨中的殘垣斷壁,帶上了歲月的痕跡。
侖者山道,悠悠羊腸古道,滄桑斑駁,小橋流水,還依稀有著幾戶人家。
風里雨里,洛今朝和追夕女子兩人撐著傘,就這樣走在侖者山道上,往翼澤方向走去。
追夕女子問道:“我們,要去哪里?”
洛今朝道:“忘川洛族吧?!?p> 追夕女子道:“你要帶我回家嗎?”
洛今朝心中一驚:“阿母不是一直希望我?guī)€好姑娘回家嗎......但她已經(jīng)不在了......”
追夕女子好奇道:“你在嘀咕什么?”
洛今朝一醒,敷衍道:“哦......我說......這么大的一場風雨,莫非,莫非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了嗎?”
追夕女子不說話了。
一路來,兩人都不怎么說話。
洛今朝打破了局面:“對了,你叫什么?走了那么久,我還沒知道你真正的名字呢?”
沉默了片刻,追夕女子才開口道:“名字?我都已經(jīng)忘了,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有很多個?;蛟S我的姓也不止一個,可是我都忘了?!?p> 洛今朝覺得她很奇怪:“忘了?怎會如此?”
追夕女子道:“是忘了,我在虹閣那么多年,換過許多名號......你剛剛聽那個討厭鬼叫我什么,我便是什么吧?!?p> 洛今朝道:“討厭鬼?是指凌傲天么?他好像叫你……何明夕?”
追夕女子道:“嗯,有詩人曾說過:‘今夕是何夕,相攜踏雪乾。欲歸歸未得,戀月靠闌干?!?p> “欲歸歸未得,戀月靠闌干?意思是你很想回家?”洛今朝苦笑道:“是啊,今夕是何夕,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的家到底在哪里,我該往哪里去呢?我們兩個還真是同病相憐?!?p> 何明夕微怒,嗔道:“我們萍水相逢,我對你一無所知,誰跟你同病相連了……”
洛今朝道:“凌傲天......他,追了你很多年?”
“你沒聽他說?”
“八年?”
何明夕不再說話。
這時候,遠方大雨傾盆,黑夜中云霧繚繞。
遠方,只見幾座連綿大山的影子,根本看不清前路。
風,把兩邊高高的蘆葦和野草吹得獵獵作響。
冷意,迷茫,縈繞在四周。
何明夕正要跨過一條溝渠,洛今朝挪手過去,把整把雨傘都撐在了她的頭上,自己的大部分身體卻被淋濕了。
洛今朝一手撐傘,一手用力把她拉了過來,助她跨過眼前這道坎。
“謝了。”何明夕冷然道:“今晚的風雨,為何這般大?!?p> 洛今朝道:“或許是捅破了天,天上漏出了個窟窿吧!”
“對了,你為什么聽得懂我的曲子?”
何明夕問罷,心想:這土包子五音不全的,再怎么看也不可能聽得懂我的曲子。
何明夕平生最為得意的曲子,便是這崩山之音和霖雨之操。
平時她彈奏的時候都會被客人調(diào)侃她“曲高和寡”,叫她莫要再彈。
可她卻引以為傲。
如今,正是因為他聽懂了她曲子的一點點含義,才使得她對眼前這個荒野獵人有了一絲興趣。
洛今朝道:“如果我說,我在夢里曾經(jīng)聽過,你相信嗎?”
“荒謬?!焙蚊飨Φ溃骸皦衾镎l為你彈奏?”
洛今朝道:“真的不是荒謬,你的琴聲......我確實聽過。在夢中,似乎有一位女子,但她和你長得又不像,她常常坐在我的身邊,為我撫琴彈奏,只不過,她用的是古箏,而你今晚用的卻是箜篌?!?p> 何明夕道:“我平時也是用古箏來彈奏的,只不過那討厭鬼頗懂古箏,所以今晚我才用了鳳首箜篌來彈奏此曲。”
“看來你對他還是挺了解的?!?p> “與你何干?”
“……”
洛今朝不敢再言語。
“像你這樣的人,在夢里還會有女子為你彈琴奏樂?”何明夕滿臉狐疑,道:“那女子到底是誰?”
“我忘了?!?p> 何明夕道:“你莫要學我,我忘了我該去哪里,我不記得我的真名了......但是你,又能忘了什么?”
“我忘了,我是誰......我忘了,二十年以前的事情?!甭褰癯f罷,望向何明夕:“我忘了,我從哪里來的......”
何明夕道:“二十年以前?你怎么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世上怎會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人?”
“我是二十年前才來到這里的?!甭褰癯溃骸霸僬f,你的琴聲,你那兩首曲子,在夢中我確實聽過,而且夢里那人還告訴過我曲子的涵義,曲調(diào)都不變......是那種‘浮生若夢,你如浮萍;只身在外,道阻且艱’的感覺......”
此言一出,何明夕忽地怔住了,暗道:“沒想到他居然懂,這世間……”
何明夕道:“不過是把你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罷了,你這么想過,可我并沒有……”
何明夕一臉漠然,而后又道:“你……你認為你自己是蚍蜉嗎?”
“是啊,身如蚍蜉,卻有破天之志;螻蟻雖小,卻有撼樹之愿?!?p> 何明夕小聲輕蔑道:“真是一個狂妄的人?!?p> 前面的路很大霧,讓人心感茫然。
四周的路也只能依稀看清一些花叢樹木。
縱使大雨磅礴,穿林打葉,兩人依舊撐著雨傘徐徐前行。
洛今朝道:“對了,你為什么會留在虹閣里成為歌姬?”
何明夕聽罷,似乎心有不悅,半晌,才嗔道:“與你何干?”
“哦,我只是覺得,在虹閣中當歌姬命運都挺凄慘的,或許就是養(yǎng)父所說的‘任人擺布’吧!我養(yǎng)父曾經(jīng)說過,在這南山、甚至萬里洪荒中,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不停地征戰(zhàn),想要統(tǒng)一南山各部族,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我只是心有感慨,覺得你不該在那里……那個地方,總給人不好的感覺。除了那些將相王侯,還有幕后的大老板,應該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興,百姓苦;亡,眾生皆苦?!?p> 驀地,何明夕傷春悲秋起來。
洛今朝繼續(xù)問道:“你在那里多少年了?”
“你是在審犯人嗎?”何明夕很不耐煩。
兩人面面相覷。
洛今朝啞口無言,頓覺是自己在人家面前失禮了,隨即道:“不是、不是的……我……”
何明夕見這野小子傻愣愣的,倒也可笑,道:“也挺久了吧,久到我也忘記時間了。自從我有不愉快的回憶開始,我就是在那里度過的?!?p> 洛今朝深吸一口氣,若有所思。
“那......你應該很無奈很悲傷吧?”
“相比她們,我的命運算是好了?!焙蚊飨Φ溃骸澳阏f你失卻了記憶,怎么回事?”
洛今朝道:“不知道,我很多東西都忘了,我好像是失卻了好多年的記憶,很多模糊的記憶,都重復在我的夢里,就如你的奏樂,我也在夢里聽過一樣?!?p> “怎么會、怎么會失卻記憶呢?”何明夕仿佛難以置信。
洛今朝道:“我也不知道,我來到南山的第一天,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是他們撫養(yǎng)了我,讓我在這陌生的洪荒之中有一個溫暖的家。至于二十年前其他的人和事,我都不記得了。”
“你真是個怪人。”何明夕道。
忽地,前方傳來了一陣狂笑聲,然后有一道洪亮的“聲音”說道:“哈哈,本人無名無派,所學也是自成一家,倒不像你們,都是這蒼瀾國的名門望族,還是說,你們更愿意被別人尊稱為‘他們的搖尾狗’?”
聽聲音便覺得那人狂放不羈。
“不要出聲。”洛今朝停下了腳步。
“怎么……前方好像有人?”何明夕道。
隨后,兩人快步往前面的蘆葦叢走去,撥開高高的蘆葦叢,躲在暗處。
可以模糊地見到,前方是一隊隊兵馬和異獸,他們?nèi)藬?shù)頗多,都舉著火把。
借著火光,可以看到,和這一隊隊兵馬對峙著的,正是一道高大俊逸的黑色身影。
“是他?”洛今朝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