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縣位于建州府東南部,東鄰福州府,乃是福州通向閩西北各地的必經(jīng)之地。閩地本就安定富足,閩王王審知又施輕徭薄稅、鼓勵貿(mào)易之政,因而此時的寧安,商賈云集,市廛鱗列,處處是一片升平之景。
大弘及大荒來到寧安,正值王審知病重之時。閩王長子監(jiān)國王延翰因為父祈福,已下令嚴禁笙歌,所以城內(nèi)此刻比之往常,算是冷清蕭條了許多。但即便如此,街上依舊是行人如織,車馬穿流,熱鬧非凡。
大荒剛到這個世界來時,正是在這寧安縣。但這一次,卻是他第一次領略這古代城市的盛象。
幾天來,化緣之事皆有大弘負責,大荒只跟在大弘身后,游于街上東瞅瞅,西望望。只見他一會兒眼睛瞪得老圓,一會兒嘴巴張的老大,一會兒脖子又伸的老長。
可是多天下來,盛景領略了不少,化緣的成果卻乏善可陳。
閩王崇佛,寺廟普遍富足,少有僧人如大弘和大荒這般直接游走于街上化緣的。普通百姓也習慣于去寺廟中燒香拜佛,布施齋僧,因此一天下來,他們二人其實化不到多少齋飯。
……
這日,大荒肚子餓得終于挺不住了,便開始抱怨:“這兩天我就吃了一個糙米團子,師兄你看,肚子都癟下去了!”
大弘也甚是無奈,只好寬慰道:“師弟,再忍一忍吧……”
大荒對大弘如此消極的態(tài)度很是不滿,嚷嚷道:“還怎么忍?再忍就餓死啦!”
大弘看看大荒,低頭不語,他想不出其他辦法,也是一籌莫展。這幾天,大荒確實是餓瘦了一圈,可化不來齋飯,自己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去搶吧。
“是不是你的化緣方法不對???你老是一套詞兒:施主,我們是龍虎山靈泉寺在外游歷的僧人,可否施舍些素食給我們?這詞兒不行吧?”大荒學著大弘的腔調(diào)甕聲甕氣地說道。
大弘惱怒,白了大荒一眼,卻又耐心的做出解釋道:“我等化緣,乃是化度眾生;施主布施,乃是求得善緣。得者從緣。僧人化緣,皆行此法。經(jīng)文有云:無緣之人,亦是佛陀也無法化度。我怎么不對了?”
現(xiàn)在的大荒,可不是之前那個沒讀過經(jīng)文、腦袋昏昏沉沉的周一。盡管大荒處處逃避經(jīng)課,但并不代表他沒有學到東西,他對他認為有用的東西可是尤其上心的。
“經(jīng)文上說,佛陀能察化緣屬誰,你行嗎?既不能察又不能化,善緣該如何結?”大荒牙尖嘴利,連珠炮似的反問道。
一句話令大弘語塞。
化緣,不是乞食,乃指化度的因緣。僧人募化,意在教化眾生,使其結布施善緣。結緣須得有緣,若遇到個無緣之人,便無法化度。佛陀化緣,每見一個可度之人,先察其化緣屬誰,再由誰去化度,而不是每遇見一個人都去化度的。
大荒讀過這些經(jīng)文,他當然知道大弘化緣方式的缺陷在哪里:“你怎么能確定哪些人是可度之人,又怎么確定這些人是與你有緣,可由你化度的呢?”
大弘當然無法回答。
深思片刻,大弘起身,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正色說道:“師弟教訓的是。我不能察化度屬誰,卻妄加化度,真是猶如大海撈針一般。請師弟賜教,如何察?”
大荒聞言卻是嘻嘻一笑,說道:“我不知道如何察,但我知道如何化!”
大弘愕然。
大荒可不理會大弘的錯愕,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徑直走向了對面街角的一家饅頭鋪,口中說道:”師兄,看好了,看我怎么化緣?!?p> ……
街角,張記饅頭鋪。
“走開走開,小王八蛋。”罵聲未停,一個乞討的孩童被一腳踢出門來。
孩童滴溜溜跌了幾個跟頭,正好栽倒在大荒面前。
這一腳踢得著實不輕,孩童艱難的爬過一旁,坐在地上便哭泣起來。
大荒并沒有理會這個孩童,他繞過孩童,站在鋪前沖里面大喊一聲:“老板!化緣,要十個饅頭!”
一個精瘦的山羊胡子從門里彈出個腦袋,怒氣沖沖的說道:“你說什么?”
“化緣,要十個饅頭!”大荒昂首挺胸,喊得理直氣壯。
聽到這話,山羊胡子頓時火冒三丈,哪有這樣化緣的?他黑著一張臉,罵道:“沒有!滾!”
“就不滾!”
“你……”
山羊胡子似是氣急,他呼啦一下從鋪子里沖了出來,捋臂挽袖,看樣子是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無禮的和尚了。
大荒卻是不慌不忙,只見他長吸一口氣,抬起右腳,狠狠的踩向了地面。
“咔嚓”一聲,那腳下街道上鋪的青石板直接被踩的裂成了幾截。
之后,大荒惡聲惡氣的說道:“不給就不走。”說完,眼里兇光乍現(xiàn),直勾勾的看著山羊胡子。
青石板雖然強度不高,但鋪在街道地面上,豈是常人可以踩裂的。如此狠人,見所未見。山羊胡子此時已是嚇得魂飛魄散。
山羊胡子打著哆嗦,瞇著眼瞅了瞅大荒,只見這和尚惡狠狠的盯著自己,心中咯噔一下:“這怕不是化緣,是來找茬尋仇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
想到這里,山羊胡子立即換了一張和藹可親的臉。
“好的好的,十個饅頭?!?p> “就十個嗎?”大荒這才低頭看了一眼腳下啼哭的乞討孩童,得寸進尺的沖著山羊胡子叫道。
“二十個二十個,您看我這記性!”山羊胡子陪著笑臉。
饅頭奉上,大荒丟了幾個饅頭給那哭泣的乞討孩童,見孩童歡天喜地的走了,便立即下嘴叼了一個。
“唔,我要走了,怎么不送送我?”大荒本已轉(zhuǎn)身,卻又將頭扭了過來,望著山羊胡子,嘴里烏魯烏魯?shù)恼f道。
“是是。大師慢走!歡迎下次光臨!”山羊胡子說的咬牙切齒。
……
大荒抱著一堆饅頭邊走邊吃,待走到大弘面前時,三個饅頭便已落了肚。
大弘早已全程目睹了大荒所謂的“化緣“,見大荒吃的開心不已,不禁搖搖頭,正色對大荒說道:“師弟,如此化緣,甚為不妥?!?p> “怎么不妥了?”忙著吃饅頭的大荒并沒有注意到大弘臉色難看,還遞了一個饅頭過來。
大弘不接饅頭,雙手合十,對大荒說道:“布施結緣,應隨施主本心。那店主本不愿布施,卻攝于師弟腳碎石板之強力,不得不做而已。此等做法,形同與搶,甚為不妥?!?p> 大荒一聽這話便緊張了起來,他暗暗尋思:壞了,招數(shù)被這和尚識破了。依和尚的性子,說不定要讓他把這些饅頭再還回去。望著白花花的饅頭,要讓他還回去,真比揍他一頓還讓他難受。
“你說的不對?!贝蠡姆瘩g道。
“怎么不對?”大弘有些疑惑。
“我問你,那店主雖說不愿,但最終布施了沒?”
“布施了?!?p> “既已布施,善緣結下了沒?”
“結下了。”
“若依店主本心,這善緣能接下嗎?”
“不能?!?p> “我等出家人,當普渡眾生,見此店主,為何不度?”
“或是無緣?!?p> “既是無緣,為何現(xiàn)在結下善緣?”
“這……”大弘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大荒接著說道:“我要度人,自不能事事順其本心。若人人其心向善,則皆可結善緣,又何必由我化度?令其心不善者,亦可結善緣,才所謂化度無類也!”
一番詭辯加大道理果然鎮(zhèn)住了大弘,大弘不再反駁,只嘴里喃喃自語道:“雖說如此,可是,總覺得此法哪里不對勁。”
大荒卻在一旁暗暗得意:“當然不對勁了,不嚇唬嚇唬那山羊胡子,咱們哪有饅頭吃?不忽悠忽悠你,到嘴的饅頭不就又飛了?”
大弘是個老實人,他哪里想到這是大荒給他設的圈套。緣由心起,法由心生。因即是緣,緣即是因。僧人化緣,因起自他,所結善緣,亦屬自他;大荒化緣,因起于己,所結善緣,自不歸他。大弘此刻被大荒的一番詭辯攪得腦袋如漿糊一般,這些簡單的道理,一時卻沒想起來。
沉思片刻,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大弘突然抬頭問大荒:“師弟以前可曾練過武功?為何有如此神力?一腳便能踏碎那青石地磚?”
大荒只知道自己力氣大,寺中挑水的時候一腳踩碎小石子的事情時常發(fā)生,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又覺得腦袋疼痛起來,便不再想了。遞出一個饅頭給大弘,說道:“這個?好像沒有吧,不記得練過呀?!?p> 大弘不再言語,接過饅頭,掰了一小片塞進嘴里,卻怎么也吃不出饅頭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