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擺出這樣的表情,你爸爸不喜歡?!鼻寤ㄍ屏讼鲁蠲伎嗄樀娜?,看了下森平的房間方向,小聲說道。
七歲的三平保持著拿琴的姿勢,淚眼汪汪地看著媽媽:“可是我好累……”
“累也忍著?!鼻寤ú荒蜔┑匕櫭肌Uf著,她的余光瞥到從房間里出來的森平,連忙換上一張笑臉,迎了上去,“今晚我煮豬骨湯,喜歡嗎?”
“隨便。”森平敷衍了一下清花,清花轉(zhuǎn)身就跑到廚房開始忙活。三平?jīng)]來得及收住眼淚,她嗚咽著看著陰沉著臉的父親,走到了面前。
“這么委屈嗎?這么累嗎?”森平彎著腰,平視著女兒的眼睛,問。
三平抽搭著,不敢說話。
“我易森平的孩子,沒有這么愛哭的。”森平站直了腰,嚴厲地說道:“晚飯你別吃了,繼續(xù)練琴,練到我說停為止?!?p> 說完,森平?jīng)]有看一眼拼命忍住不哭出聲的女兒,和正從廚房望出來的妻子,便轉(zhuǎn)身走進了房間。
清花嘆了口氣,沖著三平說:“早叫你別哭了別哭了,哭也沒用,你爸爸不喜歡你哭,你看,今晚又吃不了飯了吧?”
三平呆呆地看著地板,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三平再恢復(fù)意識的時候,肖飛已經(jīng)被胡醫(yī)生勸回家了。胡醫(yī)生正站在三平的病床旁邊,手里翻著三平的病歷本。
“就那種東西……”一開口,三平就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胡醫(yī)生放下病歷本,關(guān)切地看著三平:“什么東西?”
“就你手上的病歷本,”三平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道,“就可以把我的人生給整理清楚嗎?”
“肯定不行。”胡醫(yī)生回答,“病歷本只是醫(yī)生了解病人過往病史等情況的工具而已,并沒有整理人生這種功能哈,三平小朋友不要想太多噢?!笨吹饺叫α讼拢t(yī)生轉(zhuǎn)而用輕柔的聲音說道:“你的人生,得靠你自己整理呢?!?p> “我怕我真的做不到?!比搅⒖陶f道,“越整理,就越心慌。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來了。我媽媽她根本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這種事情我怎么可能接受得了?!?p> “而且,我在暈倒之前,看到永和了。”三平抬起頭,看著胡醫(yī)生。
“永和不可能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那不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胡醫(yī)生看著三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現(xiàn)在你會進入一個分不清虛幻和事實的階段,不過沒有關(guān)系,我會一直陪著你,還有你的朋友們,我們都會陪著你。而且,當(dāng)你分不清真假,你只要記住一個原則——尊重事實——記住這個原則,你就能分辨清楚了?!?p> “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實?。俊比接X得腦子很亂,“我覺得我媽媽不愛我,是假的;永和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真的。這對我來說,就是事實。”
“你自己知道的,這不是事實?!焙t(yī)生沒有認同三平,“如果你媽媽愛你,是一個事實,那她現(xiàn)在在哪里?如果永和沒死,是事實,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在你面前,只有你的醫(yī)生,也就是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別人了?!?p> 三平半晌說不出話來。
“尊重事實——即使那是你不愿意承認的。人生本來就有很多你不愿意接受的事實,它充滿困難,充滿挫折,但這就是人生。而且,這不是你的錯。”
“繼續(xù)寫,不要停下來?!焙t(yī)生在走出三平病房前,對著三平說道。
三平覺得在醫(yī)院里的日子非常難熬,肖飛在醫(yī)院外的時間,卻過得非常快。
幾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肖飛不知道三平恢復(fù)得怎么樣了,反正每次去醫(yī)院看她都覺得她好像跟住院前沒什么變化。他沒來得及再分精力去想三平的事情,在夏天蟬鳴響起的時候,他走進了高考的考場。
緊張的三天后,他走出考場,看著考場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家長們和考生們都圍在一起熱火朝天著,他一個人在考場外站了會兒,正想拔腿走的時候,抬頭看到了余云和路意正往他走過來。
他對余云那種說不上來的討厭的感覺淡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路意的關(guān)系。自從上次余云誤會三平自殺是因為路意表白后,路意和余云的關(guān)系竟然莫名其妙地近了很多。肖飛每次看到他倆像好哥倆一樣的成雙入對地出現(xiàn),對余云也就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恭喜恭喜啊?!甭芬馀d奮地沖到肖飛面前,大笑著給了他一個擁抱。等路意放開肖飛后,站在一旁的余云對肖飛點點頭,什么話也沒說,看著也不像是要給肖飛一個擁抱的樣子。
“今晚打算怎么慶祝!肖同志!”路意大力拍了下肖飛的肩膀,大聲問道,好像他才是那個剛考完試的人。
“隨便?!毙わw沒什么所謂,甚至還覺得挺無聊的,“不慶祝也行,沒什么好慶祝的?!?p> “哎!”路意摟著肖飛往前走,“你小子還是初中的時候好玩兒,現(xiàn)在跟個小老頭一樣,沒勁。”
初中的時候?初中的時候我什么樣?
肖飛一時想不起來了。
看肖飛不說話,余云難得提議了一回,“既然你沒想法,要不要做幾個菜帶去醫(yī)院,跟三平一起吃個飯?我媽說她來搞定飯菜的事情。”
見路意和余云都看著他,肖飛只好點頭了,“也可以,但會不會麻煩到余婆婆。”
“不麻煩?!庇嘣屏⒖陶f道,邊說邊掏出了手機,“誒,媽,對,大云。今晚我們?nèi)メt(yī)院和三平一塊兒吃飯……啊你早準備好了?行,待會兒我們?nèi)ツ?。?p> “余婆婆不和我們一起去?”等余云把手機放回兜里后,路意問了一句。
“她不去。”余云簡短回答了一句。路意點點頭,然后表情開始變了,“可我跟三平好幾個月都沒說話了……”
余云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倒是肖飛嘖了一聲,“你倆真是小學(xué)生。多大事兒現(xiàn)在還沒說開?!?p>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甭芬庥悬c委屈,“雖然知道她不喜歡我,但還是怕她討厭我。你不知道,她很多時候看著不像是好惹的人?!?p> “三平不好惹?”肖飛一開始還覺得奇怪,但細細想來,也深以為然了。的確,三平是那種外表看起來跟軟柿子一樣的,內(nèi)里……內(nèi)里更像軟柿子,太軟了,容易被人捏,疼不疼,她也不會說。這要是對著別人也就算了,在意她的人就特別容易手足無措,怕關(guān)心給多了,她嫌煩;問候少了點,又對她的病情不好。胡醫(yī)生不是說了么,多陪陪她,可他們幾個里面,真正堅持做到多陪陪她的,就只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余云了。
“所以就都拖著唄?!鄙狭擞嘣频能嚕嘣瓢l(fā)動了車,才說了這么一句聽不出咸淡的話。
“拖著唄。”路意坐在后座,伸長了長腿,“能咋樣。”
到了三平房間,三平正無聊地靠在沙發(fā)看著電視??吹剿麄儙讉€進來了,才打起了一點精神,“來了?”
“嗯。”路意應(yīng)了一聲,三平愣了愣,隨即擠出了一點笑容,“啊,路意?!?p> “嗯嗯?!甭芬庥謶?yīng)了一聲,然后看著已經(jīng)走進來坐在沙發(fā)另一端,正低著頭玩手機的肖飛,嘖了一聲,伸長了腿輕輕踢了下肖飛的鞋子,“別玩了,收拾收拾準備吃飯了?!?p> 余云已經(jīng)把飯盒都放在了茶幾上,肖飛把手機放回到書包里,走到茶幾前,幫著余云把保溫飯盒里的飯菜都給拿出來。
三平也想著站起來的時候,路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不解地看著路意。
“那個……”路意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了這么一句話,“你不生我氣了吧?”
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壓根就沒生氣……我還怕你生氣了。”
路意一聽,臉上立刻笑開了花,“那就行!原來是誤會一場!你說我倆,還真讓肖飛說中了,就跟倆小學(xué)生一樣,大家都害怕對方生氣?!?p> 余云坐在茶幾前,飄來了一句話,“誤會解開了就好,快來吃飯了。今天肖飛剛好考完高考了,慶祝下。”
“啊,是是是?!甭芬獗牡搅瞬鑾浊?,挨著余云坐下了。三平也笑著走了過去。
“今天考試感覺怎么樣?”三平夾了一塊白切雞放到肖飛碗里,問。
“還行?!毙わw把白切雞放到口里,“都會做?!?p> “沒估分?”余云抬眼看了下他。
“沒?!毙わw夾了一筷子的土豆絲放到碗里,扒拉了一口,才說道,“能上就上,不能就算?!?p> “嘿,真瀟灑?!甭芬鈽妨艘幌?。
“我覺得能上?!比娇粗わw說,“通知書下來后記得告訴我。我好做個好夢?!?p> 余云給三平倒了一杯橙汁,聽到三平這么說,看了下她,“最近沒睡好嗎?”
“啊,”三平拿起橙汁喝了一口,“一直就沒睡好。不是在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就是干脆失眠了,一整晚一整晚都睡不著。煩人?!?p> “胡醫(yī)生怎么說?”路意關(guān)切地問。
“開了藥吧好像?!比匠粤藥卓?,就覺得吃不下了,“反正開沒開我都不知道,吃了就完事了。”
“沒用嗎?”肖飛在一旁默默聽了很久。
“沒什么用?!比絿@了一口氣,“我都覺得我快瘋了,現(xiàn)在又覺得習(xí)慣了?!?p> 他們幾個的心情瞬間就變得沉重了。
余云放下碗筷,盯著眼前的菜好一會兒,才說,“你是不是沒有好好配合胡醫(yī)生的心理治療?”
“?。俊比姐等?,“沒有吧,有問必答,還想咋樣?!苯又钟X得不是滋味,不由得嗆了一句,“干嘛又怪我。是我不想好起來嗎?”
“我不是那意思?!庇嘣苹亓艘痪洌肓讼?,又說道,“誒,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脾氣挺大?。俊?p> 三平愣了愣,她沒有想到余云轉(zhuǎn)話題轉(zhuǎn)得那么快。
倒是一旁的路意先反應(yīng)了過來,“你也覺得是吧!我也覺得她現(xiàn)在特剛!特別有魅力?!?p> “說啥呢……”三平無奈地笑了。
氣氛這才好了點。
肖飛一直扒著飯,木著臉一句話都不說。
雖然他知道三平現(xiàn)在情況不穩(wěn)定,但他還是煩三平事兒多。況且他也暫時還沒有辦法做到跟余云和路意那樣兒,那么能忍,但又怕一出聲就又給他們添堵,就干脆不說話了。
他覺得自己太壞了,太自私了。三平都這樣了,又不止一次崩潰了,他還暗暗埋怨大家的關(guān)注點永遠都在三平身上。像今天,明明是他高考完了,余云明明說是大家一起吃飯給他慶祝的,明明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可三平一句“睡不好”就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她身上了——就連他,他也忍不住開始擔(dān)心三平了。
他明白這種埋怨和比較是沒有辦法放到明面上說的,也明白自己現(xiàn)在的這個想法有多無恥——跟他親爸一樣無恥。
想到這點,肖飛的雙腿又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他有多恨他親爸,他現(xiàn)在……就有多恨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