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剛來的時候,肖飛跟院子外的小樹一起,又長高了一節(jié)。空氣中還殘留著深冬的氣息,風(fēng)雖然是柔和的,但穿著單衣在風(fēng)中站久了,還是會哆嗦。就是因為早上起來做早餐的時候,站在廚房里,都能感覺到風(fēng)從院子里灌進(jìn)來,所以在肖飛臨出門去上學(xué)前,三平硬是給肖飛圍上了羊毛圍巾。
“不能掉以輕心,離真正暖起來,還有一段時間呢?!比浇o肖飛圍好圍巾后,又把放在玄關(guān)柜子上的保溫瓶拿起來,塞到肖飛手里,“豆?jié){,記得喝,不要放到下午?!?p> 肖飛剛吃完暖乎乎的、軟綿綿的雜糧粥,胃里也是暖暖的。他咧開嘴,對著三平直笑:“晚上我想吃魚?!?p> 還沒等三平反應(yīng)過來,他就迅速地轉(zhuǎn)身,拉開門,跑了出去,留著門在風(fēng)中晃著。
三平把門關(guān)上,頭頂在門上,懊惱地自言自語:“這我可怎么做給你吃???”
在冬天蹣跚的腳步漸遠(yuǎn)、春天歡樂的步伐將至的時候,三平就進(jìn)入了長達(dá)三個月的休假期。這是她自己對外宣布的消息,把消息發(fā)出去之后,她就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再不去管主頁上那些震驚、不解甚至是氣憤的留言。
她的人生,一直以來都是圍繞著小提琴展開,突然間——真的就是突然間,像院子里那株在一個晚上就能把壓住它的石頭頂開的野草,像嬌嫩的花苞能在一眨眼的時間里出現(xiàn)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一樣,她突然想暫時把小提琴放下,在不長不短的三個月時間里,學(xué)會做除了咖喱牛肉以外的菜式,學(xué)會走機場路線以外的其他路線,學(xué)會怎么和肖飛好好相處……
永和走了,有三年半了吧。差不多是永和走后沒多久,肖飛就來到了她的生活。以至于有一段時間,坐在房間里的三平,聽門外客廳、廚房、洗手間發(fā)出的聲響——她總是一時間分不清,造出這些聲響的主人,到底是已逝的永和,還是新來的肖飛。
但永和的臉,她真的也快想不起來了。不管是之前存在手機里的,還是打印出來放在客廳里的、房間里的……任何可能存在他照片的地方,三平都清理得干干凈凈。而任何能留下永和生活痕跡的地方,三平也把這些痕跡,迅速地抹掉。仿佛在抹掉那些痕跡的同時,心里的悲傷,在進(jìn)一步蔓延之前,也能被抹掉了。
在看到永和靜靜躺在停尸間的時候,三平?jīng)]有掉一滴淚。她不是一個強大的人,在演出的時候,但凡出了一點細(xì)微的差錯,她都會不斷自責(zé),不斷反省,甚至還會大哭一場。但在面對著已經(jīng)不能動彈的、冷冰冰的永和的時候,看著那個和自己相愛了十年的人,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臉,軟弱的三平,不堅強的三平,在那個時候,卻出奇地冷靜。這種冷靜,從開始操辦葬禮,到葬禮結(jié)束,一直持續(xù)到今天。
是車禍。三平看了警察提供的現(xiàn)場圖片,也聽了警察對于這起意外的描述。永和原本站在馬路邊,等著綠燈亮起,一個小男孩卻突然沖出馬路,而一輛轎車正沖著小孩呼嘯而來。幾乎是下意識的,永和沖了出去,推開已被嚇得不能動彈的小孩,卻正面撞上了那輛轎車。
“三平,你想哭的話,就大聲哭出來,不要憋著,知道嗎?”永和的媽媽緊緊握著三平的雙手,擔(dān)憂地對著一臉呆滯的三平說道。永和的爸爸站在妻子后面,滿臉悲傷。三平看著永和的媽媽,又把眼光投向正擔(dān)心看著她的永和爸爸,心里想著不能再讓他們擔(dān)心了——努力想把眼淚擠出來,但眼睛卻由始至終,都干澀無比。其實再仔細(xì)感受一下,原本正規(guī)律地在胸腔內(nèi)跳動著的心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是悄無聲息的了。
如今這顆心臟,是否到了重新跳動的時候呢?
當(dāng)三平剛把洗衣機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晾好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打開門,是面色不善的父親,森平,和一旁的母親,清花。
“為什么要發(fā)表那種聲明?”三平的父親,森本,在進(jìn)了屋子之后,還沒走到客廳,就在玄關(guān)對著三平吼,嬌小身形的母親站在魁梧的森本身后,低著頭嘆氣。
三平感覺整個身子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捏住,不得動彈。但在這個時候,她卻突然想起了永和說過的話——“你的小提琴,拉得很爛?!?p> 她強迫自己轉(zhuǎn)動身子,邁開步伐,朝客廳走去:“先進(jìn)來吧?!薄曇羲粏?,還帶著些微顫抖。她今年三十歲了啊,可在和父親相處的三十年里,她卻始終都像是一只被上緊發(fā)條的鬧鐘,滴滴答答地,仿佛不知疲倦,手里必須時時刻刻,拽著小提琴,一旦稍微松開,暴怒的父親就會突然出現(xiàn)。
就像現(xiàn)在一樣。三平突然很想努力記起永和的臉,仿佛永和的臉,在這個時候,能夠給她應(yīng)對父親的力量。
“三個月的休息期?我真的是第一次見識,有責(zé)任心的小提琴家,會給自己放這么長時間的假嗎?你對得起觀眾嗎?對得起舞臺嗎?對得起小提琴嗎?”森本怒氣沖天,聲音大得仿佛能把院子外那株剛開在樹枝上的花苞震掉。
“我說,孩子爸爸,三平也許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自從永和過世之后,我們的孩子,就一直沒有停下來過。如果再這樣下去,她可是真的會垮掉。所以我覺得,這個休息的決定,做得還是……”
“很正確?你是想說,這個休息的決定,做得很正確?”森本粗暴地打斷清花的話,母親頓時噤聲。森本看也不看她,不再出聲,卻仍然直直看著三平,他在等三平的回復(fù)。他粗重的喘息仿佛都能撩動墻上古老掛鐘的鐘擺,此時鐘擺左右擺動所發(fā)出的的聲音,比往常時候還要沉悶。
森本粗重的喘息聲,也像一團(tuán)灰蒙蒙的黑霧,從森本身上散發(fā),然后慢慢地、重重地,朝著三平而來,三平眼睜睜地,看著這團(tuán)黑霧,爬上了她的后背,最后盤踞在她的肩膀和頭部,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說說看?!鄙纠浔赜珠_口了。三平肩上和頭上的原本炙熱的黑霧,此時也隨著森本冰冷的口氣,立刻變成一團(tuán)冰冷的白霧。
“我……的確想休息一會兒了。我實在是太累了?!比綇堥_嘴說話了,但是舌頭卻在打卷。
“休息?你是小提琴家,你有休息的資格嗎?”森本刷地站起來,走到掛著古老掛鐘的墻前面,轉(zhuǎn)過身,又走了回來,他就這樣的——雙手背在身后,來回踱著步。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嗎?你能嗎?”森本在最后一次走回來的時候,站定在三平面前,指著三平大聲說。
三平有點脫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正在和母親爭執(zhí)的父親。森本今年六十五歲了,但多年高度自律的生活,使他的身形還是如中年時期那般挺拔、高大。在三平的印象中,森本一直都是不茍言笑的,他在三平還沒有力氣拿起小提琴的時候,就要三平用頭和肩膀夾著小提琴,在客廳硬生生站一天。期間除了在吃飯喝水和上廁所的空隙,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以外,其他時間還是得夾著小提琴站好。而森本就坐在沙發(fā)上,嚴(yán)肅地看著即使低聲啜泣著,卻不敢放下琴的、小小的三平。
“如果當(dāng)初,不是你堅持領(lǐng)養(yǎng)那孩子,你就不會浪費心思在別的地方上了!”森本和母親爭執(zhí)到最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大聲跟三平說道。三平無力地點點頭。森本見三平這般,覺得自己出的一個個重拳都打在了一團(tuán)軟棉花上。他氣不打一處來,甩開母親抓著他胳膊的手,大步朝門外走去。母親看著已經(jīng)出門的丈夫,嘆了口氣,轉(zhuǎn)頭跟三平說:“你爸也是說得對的,肖飛這孩子,怎么也輪不到你來養(yǎng),你怎么就上趕著要呢。而且他又不是你跟永和的孩子,帶著他,多不方便……”
“媽媽,你再不跟上的話,爸爸真的就不等你,自己開車走了?!比接袣鉄o力地打斷絮叨的母親,母親停頓了下,又重重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出了門。
當(dāng)屋子里重新恢復(fù)安靜的時候,三平踩著虛浮的腳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上了床,蓋好被子,設(shè)好鬧鐘,就迫不及待地閉上了眼睛。她現(xiàn)在急需一場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