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使是千佶。
千佶剛步入浮夢行,便看見了顧伯背對著門站,負(fù)著雙手。
他喊了句,師父,顧伯才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他的眉目中帶著一絲嚴(yán)肅,臉上的怒容清晰可見。
“回來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可配上他的怒容卻是格格不入。
千佶見他這個樣子,頭皮有些發(fā)麻,皺了皺眉,點了點頭。他突然發(fā)覺今日師父的不對勁。
他做不到淡定,出口諷刺,“你還知道回來?!明明過了時辰你又花功夫上哪去了?”
樂坊與浮夢行就只隔了一條街,來回不需半刻鐘,而千佶下班的時間早就過了兩個時辰,所以方才顧伯才把握好時間讓聶子畫等上一個時辰。
“顧祺亭?!?p> 千佶如實交代剛剛的去處。
一聽到這個詞,顧伯的臉變得異常陰沉,額上的青筋突起,劍目挑起,面上的怒色是先前的一倍,嘴唇被氣得一顫一顫的。
“顧祺亭?!又是顧祺亭!你還帶著玉蘭弦音琴去!”他用手指著千佶背上的那把琴。
玉蘭弦音琴與九鳳通音琴本是一對,用的是同一材料,琴上的雕刻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一玉蘭,一九鳳,九鳳銜玉蘭。
千佶從未見到師父如此生氣,忙解釋道:“師父,徒兒……”他還未說完,顧伯便將他的話打斷,“又是聶家四姑娘聶子畫對吧?!”后又說道,“你可真是癡情!日日守在那,還將玉蘭弦音琴帶了去!從前為師可從未見你帶出浮夢行!這段日子可是頻繁帶出!”
千結(jié)臉色一黑,沒有作何解釋,他沒想到師父會知道他每日帶玉蘭弦音去顧祺亭的目的,更有些氣師父將不該說的都抖落了出來,他一向做事小心嚴(yán)明,卻不知師父早已將他看穿??吹萌绱送ㄍ?!
顧伯又冷哼一聲,“不說話?!你可知道那聶四姑娘是何人?!
建安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又是官家的女兒!怎么,為師對你說的全都忘了不成!”
千佶雖有些生氣,但最終還是低下了頭,拱手說道:“徒兒一直謹(jǐn)記于心!”他溫潤如玉,身上有一股翩翩君子的氣度,禮貌有佳,人又溫順遷就。
顧伯有些煩燥,在浮夢行中走來走去,不住在千佶面前往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謹(jǐn)記?!謹(jǐn)記?!你何時有過謹(jǐn)記?!人家慕姑娘在這可是等了你一個時辰半!你還害為師失了九鳳通音琴!你還只心心念念那聶四姑娘!”
千信總算知道師父生氣的緣由了,原來是安排了一姑娘在這等他,他的用意,千佶自是明白,現(xiàn)在他有些慶幸回來得晚,未與那慕姑娘見面??梢宦犑Я司砒P通音琴,他想定是師父拿它與那慕姑娘做了什么交換,而且那交換還與他有關(guān)。
一想到這,千佶到底還是有些生氣,卻沒表露出來,又是拱手一道:“師父,徒兒還有些事暫未處理,就先行告退了。”說完便甩袖出了浮夢行,不給顧伯作答的機會。
看著千佶遠去的身影,顧伯直氣氣說道:“你還敢有事處理!真不知那聶四姑娘有什么好!”
云卷西風(fēng),百花凋零,瓜果滿遍大地,空氣中飄凝著果香的氣息。
青瓦白壁,苔蘚落階邊,暗門不朽,巧巧薄窗,院中小徑幽幽,亭中有一紫衣美人兒,坐于琴前,一雙纖纖玉手撥撥彈彈,卻不敢太過于張揚,將琴聲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圍內(nèi),不讓琴音傳出院子。
所謂玉露滴落于水中,叮叮鈴鐺被風(fēng)吹拂,清晰悅耳,如同初春的雨聲,晚夏的悅蟬,中秋的月圓靜濫,寒冬的冷風(fēng)吹拂。
這幾日一直下著小雨,此景配上此樂聲,猶有一股幽幽凝絕的韻味。
亭頂上的水珠一顆一顆泊著亭檐聚成一顆大水珠,從亭檐上慢慢滴落。天氣有些幽涼,子畫桿安靜得有些幽僻,泛出一道凄涼、冷清的氣息。
聶子畫獨自一人坐于亭中,雙手放于九鳳通音琴上,正在彈琴,她有時彈錯了一個調(diào),卻渾然不知,目光落于琴上,可思緒卻不在琴上。
這時便有一人開門而入,撐著傘,另一只手拿著把扇子,一副兼兼君子模樣,又一襲白衣,頗有一絲書生氣息。
開門而入的千佶,給凄清的子畫軒添了幾分顏色。
千佶沿著小徑慢慢步入亭中,將傘放好之后,走到了聶子畫身后,他走路無聲,以至于聶子畫沒發(fā)現(xiàn)。
他進入亭中后,第一眼便瞧見了聶子畫彈的琴是九鳳通音琴,許多疑問涌進他的腦中。前幾日他就聽師父說失了九鳳通音琴,今日他卻在子畫軒中看到了這把琴。
他忍不住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這九鳳通音琴怎么會在你這?”
頭頂突然冒出的一句疑問,讓聶子畫回了神,也停了手,抬頭一望。
男子面目溫潤,額上的抹額來到發(fā)后,順著他那飄逸的墨發(fā)落了下來,許是剛剛撐傘不小心,他的肩上有幾處浸濕了的地方。
看到是千佶,聶子畫忙起了身,嘴角中似帶著笑,朱唇輕啟,前些日子得的。”
對于千佶知道這九鳳通音琴的名字,聶子畫也不覺得奇怪,畢竟他對于音樂頗有天賦,又能書識字,知道的比她多了好些倍。
千佶也不言語,只盯著那九鳳通音琴看,目光有些灼熱他似乎明白什么。
那日千佶氣出了浮夢行后,不久兩人都?xì)庀?,后來他又聽師父說那名慕姑娘,姓慕各璇——慕璇,又聽得他如此夸張地夸她,國色天香,端莊有禮,全身上下都透露著高貴雅氣,無作派,人又精明爽朗,小巧玲瓏,如同水中荷蓮,可遠觀而不可襄玩。當(dāng)時他還有些不信會有這樣的女子,后面聽了師父說要讓他娶她,他是直接無言語,對師父竟是無言與對,后又聽師父說她已有了心上人才暗自高興,必竟他是不會強人所好。
聶子畫見他不言語,便開口說道:“我聽聞這九鳳通音琴是件稀世珍品,剛剛我也試了一會,手感極佳,便送你了?!彼谥泻Γ又杏袆e樣的東西,千佶不明那是什么,“送我?能否冒昧一問,這九鳳通音琴畫Y頭你是從何而來?”
聶子畫沒有任何隱瞞,一一答道:“北街上有一家名為浮夢行的樂器鋪子,我與那老板做了一樣交易,他贈與我的?!敝劣谶^程與做了什么交易,她沒有說出來,若說了,她該如何說?
她的這一回答,千佶總算明白個了然了,原來那名叫慕璇的女子竟是聶子畫化名,對于她為何會化名,他也能理解,畢竟聶子畫這一名字,建安城中孺婦皆知。
千結(jié)盯著聶子畫出了神,腦中只剩幾個詞,“浮夢萍”,“交易”,“九鳳通音琴”,“慕璇”,“提親”,“心上人”。最后“心上人”這一詞定格在他的腦海中,他心中有些波動,莫名想知道此人是何人,更莫名產(chǎn)生些擔(dān)擾與恐懼,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卻有些愉悅,莫名開心,他說不上那種感覺。
他最后也不想拆穿她,只是對她轉(zhuǎn)贈九鳳通音琴的行為有些疑惑,“琴是別人贈與你的,為何又反贈與我?”“你應(yīng)可知,禮尚往來?!彼贾袔Γf的已經(jīng)很明顯可再多明顯,千佶還是更加的疑惑,他何時贈了什么禮給她,思寸片刻,他才看見了聶子畫脖子戴的那條赤金白碧瓔珞圈,便顧不上之前的疑問,又反問一句,“未曾見你往脖子戴東西可是喜歡?”
聶子畫見他的目光在瓔珞圈上,嬌羞地低下小心地?fù)崦菞l瓔珞圈,臉上起了一片紅暈,“自是喜歡?!焙笥痔ь^與他對視,“因為送這條赤金白碧的人,是我很重要的人?!焙笥值拖铝祟^,不再敢看他。
她的這一句話如同一個晴天霧霧,轟到了千佶的耳中,心咯嗒一下,似有什么落了下來,他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卻故做鎮(zhèn)定,只微微一笑,“你喜歡便好。”
所謂“心上人”確實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拒了除了那人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不是什么所謂父母之命,媒約之言。
看著她那嬌羞模樣,千佶心更寒了些,卻不想讓她看出他的情緒,“有玉說你有事找我,可是為了何事?”最后他還是沒控制住有些冷的語氣。
她依舊沉在自身的小世界中,沒發(fā)現(xiàn)千佶的情緒變化,道了:自是將這把九鳳通音贈與你,有玉那丫頭沒有告與你嗎?”
千佶搖了搖頭,眼神煥散,對于九鳳通音琴提不上了興趣。
兩人寒暄了好幾句,最后千佶因還有事傍身,匆匆忙忙打傘將九鳳通音琴帶出了子畫軒。
聶子畫目送著他走出了子畫軒,少年的背影有些清瘦還夾雜著些凄涼落寞,聶子畫不懂他在落寞什么,心里只有填得滿滿的一句話,說到這份上,做到這份上,他應(yīng)懂了。
千佶背著九鳳通音琴,白衣仙袂,墨發(fā)隨風(fēng)飄搖,前額的頭發(fā)沒有遮住他的落寞,一雙桃花眼深邃,眼角暈有一絲蒼白,薄唇失了光澤。
他離子畫軒去而匆匆,白衣拂過枯草,不著痕跡。
“思弦?!?p> 千佶腳步一頓,眼簾一抬,后又垂下來,他薄唇緊抿。
終不是聶子畫。
千佶欲要往前走,那喚他的女子已然走到他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女子眉眼笑盈盈,眼角勾起了一抹笑顏,又溫潤的說道:“你這是剛從四妹妹的院中回來吧?!?p> 千佶見來人是聶子棋,溫潤一笑,點了點頭。
“要不要來我院中坐一坐,這入了秋,我院中的菊花正好開了,可不比四妹妹院中的風(fēng)景差呢?!?p> 千佶眼波未動,揚言道:“那可真是甚好,只是今日我還有要事傍身,便不能同二小姐一同賞菊了?!?p> 聶子棋似是早就料到一般,說道:“無事。”而后她又看到他所背的琴,又說道,“我可還記得思弦你答應(yīng)我給我彈奏一曲,如今看到你這把琴,我方才想起來?!?p> 千佶微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自己背上的琴,才說道:“是我忘了,改日吧?!?p> 說完后,他又繞過聶子棋,“二小姐,告辭?!?p> 淡紅的紅紗床簾隨風(fēng)揚起,床榻上躺著一名嬌美的女子,她發(fā)絲凌亂,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絲,仿若多久未睡一般,女子身材婀娜,但已是骨瘦如柴。
她呆呆的盯著天花板看,沒有過多的表情,失了色的美瞳中不似在禁錮著誰的容顏,也不知在想著什么,一副病態(tài),仿若一朵將調(diào)謝的白蓮,惹人憐。
千佶背著玉蘭銜音琴,緩步走到了戈顏的廂房前停下,伸手打開了門,屋內(nèi)的戈顏聽到了動靜,但并未打擾到她,她依舊盯著天花板,她和千佶有一種無人能及的默契,她知道來人是千佶,也知道這個時間也只有千佶。
少年一身白衣,依舊不變,他走到了案幾前,解下背上的玉蘭銜音琴,放到案幾上,正好瞧見了那條快焉了的柳條,插在昂貴的古董中,只是眼波微微一動,便轉(zhuǎn)身走近床榻他離床榻有些距離便停住了。
戈顏依舊不理他,他也不惱,靜靜地看著她,薄唇輕啟,道:“你何苦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她不答。
“明知自身自小有弱疾,不能飲酒,你偏要去任性,把身子弄垮了,便開心了?”
她依舊無言。
“你何曾才死了心?值得嗎?”
戈顏輕笑一聲,眸中有了顏色,隔著紗簾,看著床榻前的白衣少年,嫵媚地說道:“我心死了,人也死了,千佶,你呢?何苦呢?值得嗎?”
千佶頓時啞口無言。
兩段情,旁者清,他們最清楚彼此,心有靈犀,是多年的塔擋,天作之合,青梅竹馬,卻不是一對佳人。在旁人看來,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應(yīng)是彼此之間的良人,但他們太了解彼此,了解到骨子里去,一顰一笑都清楚為何,喜怒哀樂誰都清楚。但因如此,所以他們清楚此生無可能為一對情侶。
千佶不想跟她談這些,說道:“你先休整一陣,自然便好了。”
話語一落后,他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撫起了琴。
琴聲悠揚,猶如流水一般,清澈悅耳,又如九鳳在空中飄浮,飄到人耳中,脆脆揚揚,入耳即化,琴音沁入人心中,舒緩而愜意,心情隨之慢慢變得愉悅。
戈顏苦悶的心中也稍微緩了不少,便撐起身子,半躺在床榻上,動作嫵媚而妖艷,青紫的唇啟言道:“這是剛作的?可起名沒?怪好聽的?!?p> 千佶指尖在琴弦上撥彈,沒有因戈顏的話停下來,只答道:“無名。”
戈顏輕輕一笑,她明白,他是為她而作的,他太了解她,知道如何能尋到她開心,如何去掉她心中的苦悶。
心中忽而有些愉悅,她總算比那個才女得到面前這個男子多一樣?xùn)|西,忽而有些優(yōu)越感,卻開心不起來。
“若是無名,我取了可好?”
“隨你。”
“《若顏》如何?”
“嗯!”
隨后一曲《若顏》名動天下,千佶作曲,戈顏作詞,千佶撫琴吟唱,戈顏隨琴伴舞。
只不過一曲《若顏》最終成了三人的坎。
一曲《若顏》奏完后,千佶正想再復(fù)奏一曲,戈顏出了聲,“你無需再多費心思,我如今這身子我最清楚不過,只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p> 千佶沒有再撫琴,只道:“這么多年都挺過來了,你何必說這些喪氣話?!鳖D了頓,又說道,“為你費心思也值。”
話語一落后,手指又開始動了起來,撫起琴。
…戈顏輕嘆了一口氣,似乎沒了力氣,淡淡地說道:“千佶,你不懂,我已然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朝歌新進了幾批舞姬,據(jù)說很會跳西域那邊的舞蹈,戈顏已是久未出現(xiàn)在朝歌中,朝歌也難再見到千佶,他們二人的演出仿若隔了千年。
朝歌依舊是建安城中最火熱的的樂坊,沒了戈顏和千佶仿若失了魂,??蛠G失了一大半,新來的舞姬舞蹈雖然新穎,但沒過多久也就看厭了,沒像戈顏一般,百看不厭。
朝歌曾傳出戈顏內(nèi)幕,戈顏因舊疾復(fù)發(fā),養(yǎng)了一陣子的身子不見好,便去了,而千佶因痛失“良人”,砸琴而過,永不再撫琴,最終戈顏一舞,千佶撫琴成了傳說。
那日之后,聶子畫和千佶基本沒怎么一起聊天賞景,有的也只是打個照面而已,寒暄幾句罷了。聶子畫也開始察覺她送了琴之后,千佶的不對勁,開始慢慢對她生疏,雖是兼禮有佳,可她怎么會看不出來千佶對她劃了一條界線。
如同雪打在她的心頭上,又寒又濕,寒了她滿朝期待的心,濕了她干凈利落的衣服。
她也漸漸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過,說的太過于明顯,讓他意識到該劃清界限,不能逾越。
聶子畫日日懊悔,想著那日那些話應(yīng)憋在肚子里,放在心上,要不讓他們現(xiàn)今的關(guān)系也不會如此的僵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