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轅對殷姮的判斷,雖然準(zhǔn)了六七分,卻還是有些偏差。
假如沒有“成立軌道與運(yùn)輸部門”“逐步完善社會福利”這兩件事在前,姜仲的門客是死是活,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她壓根不會去多管閑事。
偏偏殷姮知道,接下來的幾年內(nèi),昭國會有大量的基層崗位空缺,急需一大批識文斷字,有點(diǎn)見識的人來填滿這些崗。
這年代的識字率極低,先王身為王孫,之前十幾年,無人看重的時候,還連字都不會寫呢!
人才本就極其稀缺的情況下,門客與公卿的生死綁定關(guān)系,就顯得很礙眼了。
安信侯造反,本就牽連極廣。他那一派牽扯到的族人、黨羽、門客乃至同鄉(xiāng),無一例外,全都要被清算。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會被貶為城旦、罪犯,發(fā)配去干最苦最累的活。
假如姜仲一系再倒,雖不至于到朝中無人的程度,因?yàn)榈讓玉憷暨€在??蓪τ谛陆M建部門的計(jì)劃,肯定是不利的。
想到這一點(diǎn),殷姮又問阿布:“朝中三公九卿,究竟養(yǎng)了多少門客?”
阿布低聲道:“長信侯富可敵國,封地又在豐饒的商於之地,方能蓄養(yǎng)數(shù)千門客。其余大人養(yǎng)得少些,也就百十余位。”
那也很多了?。?p> 姜仲一旦倒臺,別的不說,他的嫡系至少要罷免三五個吧?
這些人都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手里也有一幫門客。不說個個都是高素質(zhì)人才,至少一個基層公務(wù)員崗位,也能當(dāng)?shù)闷鸢桑?p> 但……
殷姮有些不確定。
殷長贏真的會用這些門客嗎?
“軌道與運(yùn)輸部門”的官吏,當(dāng)然不可能全由殷長贏破格任命。他頂多安排一下正副職位的人選,剩下的就是朝廷走流程。
這也正常。
大王若是連斗食小官的升遷任免都要逐一來管,豈不是要累死?
雖然這樣的君王也不是沒有,但殷長贏絕對不屬于此列。
他雖然也很勤政,批閱奏折能到深夜,典型工作狂一個,可他明顯不屬于會在乎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人。
但如果走朝廷正常流程,那官員的任免,就按照二十等爵位的人選逐一來填。
沒軍功沒爵位,別想做官。
這也就意味著,除非新部門的工作人員,一點(diǎn)俸祿都不發(fā),只能算吏,不能算官。否則,先決條件就不合格啊!
殷姮琢磨了一下,覺得吧,三公九卿的門客,愿意俯下身去做自帶干糧的微末小吏,可能性不大高。
跟著公卿,他們才距離權(quán)力更近,更有可能接近大王,指不定就能一步登天。
去地方上當(dāng)個小吏,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誰知道你是誰?
問題是,科舉,或者說,公務(wù)員考試,這種屢試不爽,也相對最為公平的人才招數(shù),目前的昭國還不能用。
田宅軍功爵位制,乃是國本,不可動搖。
正如殷長贏說的,當(dāng)老百姓知道打仗是他們出人頭地的唯一希望時,他們才會奮力去廝殺。否則,人都畏死,既然知道其他途徑也能飛黃騰達(dá),誰還去打仗?
殷姮頓時有些苦惱。
她之前就框了個大方向,還沒詳細(xì)思考過組建部門的人從哪里來,但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這確實(shí)是一個大問題。
楊轅見殷姮一直沉默不語,不免有些惴惴。
他剛才的說辭,有什么錯漏嗎?
楚啟冷眼旁觀,看殷姮的神色、反應(yīng),就知道楊轅猜得不錯,殷姮確實(shí)重視昭國的未來,也是個心善之人。
可這套說辭,能否說服殷姮,他并不確定。
因?yàn)闂钷@的邏輯里,有個最致命的地方,那就是——門客的才華與能力,能否為昭國所用。
公卿豢養(yǎng)的門客越多,就證明這個公卿威望越高,能力越強(qiáng)。
因?yàn)樗莛B(yǎng)得起這么多人,就證明他一定有錢,有權(quán),有地。
對家族來說,也是同樣。
如何評判一個家族強(qiáng)盛與否?
自然是有多少田,多少房,多少奴婢,出過多少大人物了!
但士大夫們拼命追求的這些,對君王來說,無疑是大忌。
昭國歷代君王恨不得把奴婢都解放,全給國家種地打仗去,
法家官員洞悉君王之意,昧著良心把百姓罰做囚犯去做苦力,都不會讓百姓自賣去當(dāng)奴婢。
這種情況下,你要讓君王認(rèn)同,公卿需要的門客越多,也代表我們這個國家的實(shí)力更強(qiáng)?開什么玩笑!
你的門客,終究只是你的;成了朝廷的官員,才轉(zhuǎn)化成了“我的”。
但再往下談,就觸及了最核心的問題。
田宅軍功爵位制。
楚啟覺得,楊轅肯定對這個制度一堆意見,如果沒有這制度框著,憑楊轅的本事,早就不止三百石了。
但他倆的身份,誰都不適合提起此事。
楊轅自然也想過,他這么劍走偏鋒,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可他別無他法。
公主什么都不求,就算有所求,姜仲能給公主的,也不可能有大王能給公主的多。公主何必舍近求遠(yuǎn),擔(dān)著風(fēng)險(xiǎn),替姜仲求情呢?
這樣的人,無疑是楊轅覺得最棘手的類型。
假如有得選,楊轅絕對不會來游說公主。
但公主可以不買姜仲的賬,楊轅不行。
哪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姜仲的門客,到底受過對方不少恩德,一個“恩”,一個“義”,就能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
再說了,姜仲對大王沒辦法,對付他區(qū)區(qū)一個楊轅,伸伸手都不用,就能把他碾死。
就算人家趕鴨子上架,按著頭逼迫楊轅接他不愿的差使,他也不能不應(yīng)。
官低位卑,只能忍氣吞聲,何等屈辱?
這些負(fù)面的情緒,被他深深壓抑在內(nèi)心,沒有絲毫表露。
只不過,殷姮雖實(shí)力和記憶都沒徹底恢復(fù),“天醫(yī)”的習(xí)慣還是在,立刻感覺到了,楊轅心里也很壓抑。
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事。
楊轅……大概是被逼著過來的吧?
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普通人。
殷姮心中正感慨,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
等等,殷長贏不是已經(jīng)定了楊轅出使六國嗎?
但看楊轅的反應(yīng),不像是知道這件事的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