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贏早就發(fā)現(xiàn)，殷姮時不時偷看他一眼，又佯作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神色變來變?nèi)?，一會兒低落，一會兒猶豫，一會兒為難。
那種“有點(diǎn)想知道答案，可開口追問就等于輸了”的糾結(jié)，簡直寫在了臉上。
這體驗(yàn)還挺新奇的。
殷長贏平素所見之人，幾乎都竭力在他面前展露美好的一面。
哪怕臣子們懷有私心，瞧不起他這個大王，覺得他無法制衡宋太后和長信侯，私下里各種流言滿天飛，明面上也不敢真怠慢他。
笑里藏刀的人，他見過太多；喜怒無常的人，他也看過不少。
變臉變得奇快無比的人，那就更多了。
只要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哪怕嘴上罵孫子罵得再狠，見到對方的那一刻，依舊能諂媚熱情得像那人就是自己親爹。
但殷姮這種嘛……
殷長贏至今都不知道，她為什么莫名其妙地生氣，硬梆梆地頂回他的要求，一路上也一直悶悶不樂，剛剛又為什么莫名其妙地消氣了。
反正，絕對不是因?yàn)樗谴笸酢?p> 這點(diǎn)認(rèn)知，殷長贏還是有的。
假如殷姮顧慮他的身份，就壓根不敢給他臉色看。
殷長贏決定暫時不追問妹妹生氣的原因，反正殷姮也不記仇，不算大事。
兩人緩緩走到復(fù)道上，他才停了下來，指著遠(yuǎn)處，問：“阿姮可知，那是何處？”
殷姮放開精神，感知了一下，有些不確定：“五帝廟？”
下一刻，她露出驚訝之色：“長囂是黑帝嗎？”
也怪不得她這么想，畢竟殷氏王族追溯族譜，先祖就是五帝之中，排名最末的黑帝。
但這個猜測，還是令殷姮非常震驚。
三皇五帝，乃是這個世界先民們共同的信仰，也是各國國君年年都要祭祀的人。
譬如殷長贏這次加冠，拜完先祖以后，也要祭祀三皇五帝。
所謂三皇，就是天皇、地皇和東皇。
三皇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人物，而是自然現(xiàn)象，即“天”、“地”和“太陽”的神格化。
人們祭祀三皇，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大地豐饒，光照充足，以讓自己活得更好。
而五帝，則是五位上古時代，帶著人們披襟斬棘，開疆拓土的先君，以“五正色”，即“黃、赤、白、青、黑”為帝號。
殷姮其實(shí)對五帝是否真正存在，心中也打個問號。
畢竟，時間實(shí)在太久遠(yuǎn)了。
從“公天下”變成“家天下”都已經(jīng)過了幾千年，何況這些傳說都只是金文零星的記載，誰知道是不是后人的腦補(bǔ)呢？
后人拼命往前人身上加功績，把許多不屬于此人的事跡和坊間的野史謠傳都津津樂道往上套，最后變成四不像的事情又不少見，不是嗎？
“雖不是，卻也不遠(yuǎn)?！币箝L贏淡淡道，“長囂，乃黑帝之父?！?p> 殷姮倒吸一口冷氣。
五帝之中，以黃帝為尊，被大家尊稱為“天帝”，為什么呢？因?yàn)榘椎凼撬僮?，黑帝是他長孫。
一共五個名額，他家就占了三個，他不當(dāng)老大，誰當(dāng)老大？
“若我沒記錯的話，天帝與正妃只有二子……”殷姮有些難以置信，“長囂的身世如此顯赫，怎會淪落至此？”
上古時代，“妃”就是諸侯正妻的稱呼。
而且人家那種“妃”，和現(xiàn)在的王后還不大一樣。
諸侯爭霸時代，就算各國心照不宣，都是嫡公主出嫁到他國當(dāng)王后。但這樣的婚姻，女方頂多也就是帶多些伺候的人。
若能帶幾個臣子去他國當(dāng)公卿，就已經(jīng)算很了不起了，絕對是娘家強(qiáng)，而夫家弱，娘家想借助聯(lián)姻插手他國之事，才會這么操作。
但上古時期，能夠當(dāng)諸侯正妻的，想都不用想，自己一定也是大部族首領(lǐng)。
至于小部族，當(dāng)然是依附大部族，或者成為戰(zhàn)利品啦！
這樣的婚姻，與其說是女方出嫁，倒不如說是兩個大部族之間的利益結(jié)盟。
所以，在繼承人的選擇上，不可能有任何懸念。
既然兩大部族已經(jīng)合并成了一個，那么下一任繼承人，就必須是兩位首領(lǐng)的兒子或者孫子，其他人絕對不行！
殷姮也明白了，“長囂”這個名字，意思就是“長子，囂”。
由此可見，長囂確實(shí)天帝的嫡長子。
而嫡長子，本就是板上釘釘?shù)睦^承人。
結(jié)果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假如長囂是一般人也就罷了，小部族打不過馮夷，沒辦法。
可他親爹是天帝，親弟弟是白帝，親兒子是黑帝，全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铩ＫH媽，還有他老婆，以及兒媳婦，也絕對都是大部族的領(lǐng)袖。
更何況，那還是人和妖鬼斗爭的時代。
就算沒有親情的羈絆，出于政治的考量，這三位都不能眼睜睜看著長囂被瀾河水神馮夷做成倀鬼吧？
殷姮回想了一下關(guān)于五帝的描述。
黃帝守信；赤帝性仁；白帝尚義；青帝重禮；黑帝多智。
親爹且不去說，犧牲兒子或許有道理，但慷慨任俠的白帝會坐視親哥成為倀鬼？智計百出的黑帝會讓生父如此凄慘？
怎么都不至于吧？
殷長贏淡然道：“白帝資質(zhì)、天賦，勝其兄百倍?！?p> 等等！
假如這么說……
瀾河第一大分支灞河，曾名姬水。
而人類之中，曾經(jīng)出了一個強(qiáng)者，單挑了瀾河水神馮夷，從此得到了姬水的所有權(quán)。
“姬青陽？”
“長囂的弟弟，名喚少皞，尚未改名?！币箝L贏玩味地說，“在長囂的記憶中，他打下了青、陽之地，應(yīng)是今日梁國所在，卻被天帝賜予少皞。而他在被馮夷殺死之前，曾見過少皞與馮夷把酒言歡?！?p> “觀長囂所作所為，不似光明磊落之人?！币髪瑢⑿艑⒁?，“若白帝真是如此小人，豈能配得上‘義’之一字？”
長囂的想法很簡單，無非就是白帝和馮夷聯(lián)起手來，把他害了。
但憑什么？
假如長囂和白帝的實(shí)力顛倒過來，馮夷換做羌水水神，殷姮能信這個解釋?？砂椎?、馮夷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長囂強(qiáng)，人家坑你干什么？
更何況，天帝傳位白帝，白帝傳位黑帝。也就是說，白帝將權(quán)力又還給了侄子。
費(fèi)盡心機(jī)，聯(lián)合敵人，把親哥弄死，卻傳位給親哥的長子，而不是自己的兒子……白帝圖什么啊！這不合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