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末。
載滿諸多貢品,包括錦緞、稻谷、竹筍、石磨、水車等新奇物品的隊伍,由柳合的長子、次子,以及孫伯姬帶隊,一行近千人浩浩蕩蕩,向國都廬龍城出發(fā)。
而次日,殷姮的安車輕車簡從,只帶了幾十個人,悄無聲息地朝樊郡的方向駛?cè)ァ?p> 與前往廬龍城的盛大隊伍相比,殷姮此行十分低調(diào)。低調(diào)到她走了五六天,安南縣上上下下的人都以為她還在。
畢竟,公主平常也神出鬼沒,一般很難見到她。
但她的行蹤,卻瞞不過有心人。
“啟稟水神大人,在下認(rèn)為,公主確實已經(jīng)離開了安南縣?!币幻褔倮裟拥娜?,此時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鱷魚面前,小心翼翼地說。
鱷魚還是將信將疑:“你確定?”
“公主隨身最親近的兩個女官,孫氏已經(jīng)前往國都,而標(biāo)氏近日不見蹤影。另外,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公主的容將軍,也‘抱病’了好幾天,就連親近的副將也銷聲匿跡?!惫倮粽遄弥赞o,對鱷魚回稟。
知道鱷魚不清楚這些,此人立刻解釋:“依照昭國律令,女官、將軍,無詔不得私自離開原本所在的地方,他們既然不在安南縣,必定是收到了大王的詔令?!?p> 這就是昭國制度的嚴(yán)苛之處。
整個國家從上到下的官員,除了蓋有王印的詔令以外,其他任何命令,哪怕是大王派親近之人傳達(dá)的口諭,他們都不會接受,更不會執(zhí)行。
只有正確蓋印、并且在太史局留檔的詔令,才具有真正的效應(yīng)。官員若是無詔行事,抓到就是殺頭大罪,輕則自己一個人丟了性命,重則抄家滅族。
鱷魚聽懂了。
只見它搖了搖頭,奇怪地說:“你們?nèi)祟惖膲勖緛砭投?,還將生命浪費(fèi)在怎么制定規(guī)則,奪走同族的性命上,真是無法理解?!?p> 對長生種來說,奪走同族的性命,只有一種原因,那就是江水合流,地脈匯聚。短兵相接的長生種們別無選擇,兩個之間只能活一個。
這是生死存亡之戰(zhàn),才會如此酷烈。
動物也是一樣,如果不是為了生存下去,它們也不會殺死同類,吃掉對方的尸體。
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絕境下沒有辦法的選擇。
至于人類……
鱷魚看著這個人類中的“官”,也覺得匪夷所思。
它沒辦法理解,人類為什么會制定一連串規(guī)則,只為了找理由奪走同類的性命——不是面對生存危機(jī),僅僅是他們想這么做。
它更沒辦法理解,為什么人類會主動出賣同族,就為了更強(qiáng)大的力量,更悠長的壽命,甚至都不是為了這些,而只是源于憎恨。而他們居然還認(rèn)為,鱷魚對殷姮也心懷恨意?
怎么可能!
鱷魚之所以想要對安南縣動手,并不是想報復(fù)殷姮。
事實上,它對殷姮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負(fù)面情緒,只有對強(qiáng)者的敬佩。
在長生種的世界里,與敵人戰(zhàn)斗,失敗,失去力量乃至丟掉性命,這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失敗者沒資格去憎恨勝利者,只能憎恨自己的弱小與無能;勝利者也不會去玩弄失敗者,因為對勝利者來說,它們的目光永遠(yuǎn)會投向下一個目標(biāo)。
它要對安南縣動手,僅僅是因為玉壘堤的修建會分流羌水,削弱它的力量,所以它要將玉壘堤給毀了。
而只要安南縣存在,玉壘堤就算毀了還能重建,所以它要徹底摧毀這片土地,讓人類再也沒辦法踏足,就這么簡單。
可鱷魚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它蠱惑人類,打聽情報時,這個人類明明清醒了,甚至發(fā)現(xiàn)了不對,卻主動投靠它?
官吏聽見鱷魚的話,非但沒有否認(rèn),反而附和道:“您說的沒錯,人性就是這樣自私?!?p> 鱷魚冷笑一聲,絲毫不顧及此人的面子,或者說,在它的世界里,壓根沒“面子”這個概念:“雖然我不懂你們?nèi)祟惖南敕ǎ髪@樣的強(qiáng)者,你也敢背叛,這足以證明人類的野心和貪婪?!?p> 它聆聽了此人的心聲,知道此人聯(lián)合它對付安南縣,竟是為了對付殷姮。
這令鱷魚覺得匪夷所思。
在鱷魚的認(rèn)知里,殷姮想要奪走此人的性命,就如同呼吸那樣簡單。
官吏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實力低微,在這個怪物面前根本沒有反抗之力,無論對方要操縱他的意識,還是強(qiáng)迫他說出心里話,他都只能原封不動地照辦。
內(nèi)心中最黑暗的一面被怪物所知,他心中不是不惱怒,但更多的,則是對殷姮的恨。
公主為什么要來岷郡呢?
要知道,公主沒來岷郡之前,柳合雖然是能吏不錯,可光是治水,以及維護(hù)安南縣,包括全岷郡的穩(wěn)定,就足以牽扯掉柳合全部的精神。
在這種情況下,岷郡死幾個女人,死幾個奴隸,柳合哪里會知道?
對柳合來說,販奴的利益當(dāng)然不足為道,一方面是因為柳合本身就出身大家,家中豪富,看不上這幾個錢;另一方面就在于柳合有政治追求,希望修好玉壘堤,不僅能位列朝中公卿,也能名留青史。
所以,柳合絕不會去做私下販奴之類的事情,他只希望能把玉壘堤修好,省得工期一再延誤,昭王若是不滿,柳合說不定要掉腦袋!
但對岷郡的其他官吏,尤其是本地世家來說,販奴,簡直就是一條暴利的生財之道!
岷郡氣候本來就不好,一旦生病,人就很難活下來;玉壘堤的修建無比辛苦,更容易死人;女人在這里危機(jī)四伏,更想往外面跑。
柳合身為郡守,當(dāng)然不可能事無巨細(xì)地知道這些,對下面的人來說,多報幾個人“暴病”,不就行了嗎?
當(dāng)然,這也是在岷郡這種人手不夠充足,昭國官僚系統(tǒng)覆蓋還不夠深入的地方才能這么干。要是在昭國其他郡縣,哪怕人死了,還要有官吏去檢查,核對牙齒等等,確認(rèn)無誤才能上報。
否則奴隸、女人、孩子都是錢,你說死了就死了?貪婪的官吏能一年之內(nèi)把人全賣了信不信?
可公主一來,岷郡當(dāng)?shù)厥兰揖蜎]辦法繼續(xù)這么玩了,叫他們?nèi)绾尾缓蓿?p> 哪怕公主切切實實為岷郡做好事,可只要阻礙了這群人的生財之道,自然就有人恨不得她去死,并付諸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