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二十幾年里,牧之一直盡職盡責的做著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優(yōu)異,愛好積極向上,行事中規(guī)中矩,從未讓師長操心過,按照傳統(tǒng)優(yōu)等生的路,一步也不出圈的走到了今天。所以當她打電話給媽媽說她會去電影里跑個龍?zhí)椎臅r候,她媽媽第一反應是,缺錢了么?并干脆利落給她轉了賬……
“不是……”牧之啼笑皆非的看著到賬提示,“就是碰巧有個劇組,覺得一個小角色挺適合就邀請了我,反正最近也沒什么事……”
“可是新聞里說很多所謂劇組招臨時演員都是騙人的,是做什么傳銷的、拐賣的!如果有空閑可以多跑跑圖書館,或者去實習也可以。演戲?媽媽不同意!”
牧之簡直無奈,她可算知道自己的謹慎完全來自遺傳:“千真萬確是真的,這個之后再解釋這個……”
之前各種躊躇才整理出來的說辭被打了個岔只好重新籌措,雖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悄默聲的就把這事干了。只是現(xiàn)下千頭萬緒,走投無路,只好來求助媽媽:“我跟著人家培訓了好幾個星期,讓我演個天生的自閉孩子,從沒得到過治療,怎么糙怎么養(yǎng)那種。我實在是不會……媽媽,救命!”
趙牧之的媽媽在市立精神病院是比較權威的神經(jīng)科專家,拿到劇本后,她腦子里一下子刷出了無數(shù)的彈幕:這不是巧了么這不是!不過終究還是在“再掙扎下”和“媽媽救命”間一直搖擺,現(xiàn)在擺錘落下,她只好老老實實跟媽媽描述這個故事,把這個如泥淖般,讓每個路過的人都網(wǎng)羅其中,一道沉痛下去的人生原原本本的講出來。
不知是為了這個故事著迷,還是專業(yè)本能驅使,總之媽媽忘了她的反對,她們母女倆捧著電話不知聊了多久,直到手機發(fā)出了電量提醒才戀戀不舍的結束。
夜色裊裊,對面樓的燈光映了過來,穿堂風一吹,終于感覺到腹中饑腸轆轆。不過聊了這么許多,牧之心中總算安穩(wěn)下來,翻出飯卡出門覓食,準備飽餐后回來整理交流的重點,并且認真研究媽媽承諾發(fā)給她的資料。
手上有筆,心里不愁,臨睡前欣慰的看著認真整理出來的筆記,安穩(wěn)的一夜無夢。第二天一早精神滿滿的應戰(zhàn)。
重來拍攝現(xiàn)場,心中還是忐忑。同上次不一樣的,上一次是無知者對從沒見過的場面的輕忽忐忑,這一次是半吊子對大考的畏懼忐忑。
她攥著劇本,小心翼翼的同來往劇組人員打招呼。
這一刻似乎并沒有拍攝,大家忙忙活活也看不懂在做什么,只草草的招呼了下,并沒什么人指引。她茫然的穿梭其中,不停的被要求“讓一讓”,更覺得自己多余。好不容易看到季導,他的周圍圍著一些人,氣氛嚴肅的說說看看,仿佛結界一般讓人不敢貿(mào)然接近。季副導卻不見蹤影。
生怕磨磨唧唧的耽誤事,牧之只好硬著頭皮拉人說明情況,那人一頭霧水:“那個角色?今天沒有戲吧。今天拍外景,不在這邊,不然你找場記問問?!闭f罷要走,卻被她眨巴著一雙無知的眼睛望的不好意思,幫她左顧右盼了一番,“你等等吧,場記也不在?!?p> 于是只能蹲回熟悉的樓道,給季副導發(fā)短信:老季,小趙已到崗!
隔了半晌手機才傳回消息:好好,我現(xiàn)在在外景這邊盯著呢。你一會兒跟著小施過來。
牧之氣結,干脆盤腿坐在地上,也不顧什么形象了,擼著袖子回:跟誰?去哪?
咳咳,頭上非??桃獾目攘藘陕?,她抬起眼,只見一個很高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也算不上多么眉目深刻,只是他微笑的表情,他挑眉的弧度都恰到好處的渲染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氣質。
好看,又有氣質,但想不起是哪個明星,牧之大腦受慣性驅使,理所當然的問:“你好,您就是小施?。俊?p> 眼見著對方笑意更深,她終于意識到可能是個誤會,連忙補救:“不是,那個,不好意思,季副導跟我說來了找‘小施’,我也不知道先生您……就……就……順口……”
“我不是小施,就是想提醒你,里面有凳子,不要這樣坐在地上,會著涼?!?p> 說完,比了個大概的方位后,也許是為了避免讓她尷尬,他施施然就走了,走的相當從容,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那一聲謝謝。
好有氣質啊,演員么?又高又帥的,趙牧之默默蹲了回去,望著背影花癡。
“季副導就說你一定在這兒蹲著,”片刻,也不知道哪轉出來個姑娘,十分爽利的招呼她:“你好啊,我是小施,你跟著來收拾下道具吧,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外景地?!?p> “好嘞,”牧之拍拍屁股站起來,“你好,我是趙牧之?!?p> 五千薪酬自然不能只給她拍兩個鏡頭還免費培訓那么久,她非常上道的爬上爬下搬道具。老小區(qū)樓道里沒有空調,不過好在“揮汗如雨”的勞動場景在實驗室也并不少見,她不僅十分適應,并且表現(xiàn)的相當優(yōu)異,能想能扛,這不還有人跑來問哪找這么好用的小妹。
牧之抱著箱子,頭也不抬的回他:“群演?!?p> “哈哈。”再次聽到熟悉的笑聲,上一次牧之就想說,聲音真好聽,如沐春風。
只是如今她汗流浹背,兩頰和額頭細碎的發(fā)被汗水糊在臉上,可想而知勞動的紅暈也相當公正的一左一右附在她圓圓的臉蛋上……
要是平時,她自然是不在意這幅形象展現(xiàn)在一同做民工的男同學面前,現(xiàn)在她的心里居然在美色面前可恥的升起了一絲不好意思……只好低著頭打算灰溜溜的溜回去繼續(xù)揮灑汗水。
“牧之?”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這位聲音氣質都很贊的帥哥旁邊居然站著季導,而且他還認出了她,這不是巧了么這不是。
“嘿,季導,我培訓完了?!蹦林焓趾艘话涯?,仰起頭來打招呼。
“你這是……”季導顯然沒預料到會看到這樣的趙牧之,“誰讓你做這個?”
“我……我看大家都在忙,我也沒什么事,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嘛,哈哈哈哈?!?p> “你……”季導沖她先招了招手,又看了看身邊那位,猶豫了下,“你先去洗個臉,然后跟我們一起去外景?!?p> 牧之眨了眨眼,疑惑的去看小施,小施趕緊推她:“快去洗臉,季導和顏老師還在等你?!?p> 這位引發(fā)了尷尬的紅顏禍水顏老師,居然就是她私下腹誹過寫出“很無聊”劇本的編劇大人。真是背后不可妄議人是非,內(nèi)心偷偷吐槽都不行!
她現(xiàn)在老老實實的窩在涼爽的車里,季導和顏老師在后座聊著細節(jié),她坐在前座,默默的想象著自己周身的熱氣蒸騰成各種勞動的味道,于是更加自慚形穢,努力縮成一團。
“冷么?”
牧之茫然的回頭聽著聲音好聽的顏老師提問,還沒反應過來具體什么問題,就回給他一個響亮的噴嚏。
顏晟安眼看著前面那呆愣愣的姑娘一臉懵的從茫然跳到了羞澀,羞澀中似乎還帶著一聲如同幼兒般委屈的哼唧聲,然后她迅速的縮了回去,緊緊的貼在靠椅上,好像想把自己貼成椅墊那樣薄薄的一層,讓自己看不見她。
即便是這樣,她依然記得回應自己:“不冷!”
“這孩子……老張,空調開小點?!奔緦е耙呀?jīng)將牧之介紹給了顏晟安,這時又開始絮絮叨叨諸如這孩子有多合適,找到她多不容易之類。
顏晟安顯然不是第一次聽了,他只是微笑的聽著,看著前面的姑娘無措的同鼻子做斗爭。于是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順口問了問劇本看的怎么樣。
原本這只是為了緩解尷尬隨口一說,他是沒有預計收到什么有意義的回復的,不想那姑娘認真的擦了鼻涕,折好紙巾塞進口袋,開始一本正經(jīng)的分析自閉癥和給家庭造成的負擔,分析親人間借由交流反饋來敦促感情的必要性,轉而談到重壓可能造成母親的抑郁,及這種家庭對抑郁的認知不足,抑郁的自我歸因和對習慣性生活軌跡的依賴和厭惡……
得益于媽媽提供資料的詳盡和牧之自己出眾的理解力和記憶力,這場本意是活躍氣氛而起的小型學術講座十分成功,甚至有些意猶未盡。以至于到了目的地后他們仨依然賴在車里聊了好一會兒。
顏晟安當然也做過相關研究,不過本來這也就是一個小角色,不必要多么用心——她不過是用來說明女主的苦難,說殘忍點一個道具,一個潘多拉的盒子。他倒是沒想到,在這短短時間內(nèi),一個三兩個鏡頭的角色能有人這樣認真的通盤來研究,甚至為他補充了理論細節(jié),提供了更多的角度。
原本季叔平得意洋洋說自己這次找了個名校研究生的時候他還覺得那是瞎搞,現(xiàn)在看季副導不愧火眼金睛的稱號——詳細的邏輯分析加上單純的環(huán)境出身,確實意外的合適這個角色:這角色的生長環(huán)境外部來看復雜悲慘,但對她自己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單純的氛圍呢?
再說,顏晟安看著她的眼睛,她確實有一雙好的演員必備的眼睛。
他想了什么牧之是一概不知的,她在多年的答辯生涯里培養(yǎng)了豐富的拓展技巧,雖然準備的資料并不能完全應付這種頻度的交流,但好在另兩個也在積極的補充。她的思路本來就開闊,邏輯又十分嚴謹,雖然觀點稚嫩但勝在角度新穎,季導和顏老師更是學識淵博通達世情,他們?nèi)齻€有來有往的聊著簡直停不下來。
直到季叔平耐不住性子跑來敲車窗叫他們,他們才意猶未盡的結束。
季叔平眼睜睜的看著他哥和老顏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內(nèi)心哀嘆:完嘍,又有得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