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老板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這里的工作人員井禮軍,“管理人的兒子?”李復正在外頭駐足看?!@是他的習慣——此時不在場,王婆則沉默寡言,眼下只有井禮軍。
井禮軍挺直腰板:“李先生的兒子,李冉,在幾個月前死在這個島上了?!?p>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單是此前有人死亡,就足夠驚悚。更何況,那個人的尸體(可能是他,可誰又能說得清楚?)出現(xiàn)在眾人居住的壁爐中,被燒得血肉模糊,四肢扭曲。
“他是被殺的?!”李潔害怕地問。
“不,只是身體有什么疾病,高燒幾天就病死了?!本Y軍說道,“之后李先生——管理員就請我?guī)退褍鹤勇裨跂|邊的樹林里,我就照做了,還從陸地上帶回了一個簡單的墓碑?!?p> “他……他跟麥子差不多高?身材呢?”田適謙那雙小眼睛正透過鏡片,死死地盯著井禮軍,那一瞬,我甚至覺得他像一個威嚴的法官,正用自己看透一切的目光挖掘真相。
井禮軍聳肩,他只和麥子有過幾面之緣,并沒法比較出兩人的身高,因而為了不誤導眾人的判斷,只是說道:“我不清楚?!?p> 我站起身:“我們再去墳墓一趟?!?p> “你們要干什么。”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客廳的另一頭響起,李復的身體似乎在挪動一般,慢慢地走進了房間,他的問句毫無音調變化。我們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
“??!管理員?!辩娊癯勺鹁吹厣晕⒕狭讼鹿?,“我們……我們想去您兒子的墓地看看。”
這個時候怎么能告訴他這樣的事!我在心里咆哮。不安的氣氛彌漫在整個別墅里,蟬鳴在慢慢減弱,人們的臉色變得慘白,轟隆的雷聲正在天際悶響。
李復露出了不解和憤怒的眼神,他盯著鐘今成。
“你們要去挖我兒子的墳?!”
這是我頭一次見他用如此高亢的聲音說話。
“你們想干什么?!”他看著鐘今成;然后是站在鐘今成旁邊的我;之后是井禮軍,好像在罵他怎么成了我們的幫兇;還瞪著其他人,我看到陳一沁被李復的目光嚇得全身哆嗦了一下,雙手情不自禁地抱在胸前;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老板龍德昌的身上。
“老李……”老板勉強著擠出一個笑容,以往那種叱咤風云的氣質蕩然無存,他微微舉起右手,“現(xiàn)在,特殊情況,特殊情況,我們必須要確認一下?!?p> 李復那張爬滿皺紋的瘦削的臉上正發(fā)生著我這輩子看過的最戲劇性的變化,他的憤怒慢慢化成泡影,一種無力而憎恨的氣泡隨之浮在臉上,伴隨著突如其來的閃電,如同鬼魅一般的猙獰面孔印刻在我的腦海中,隨后他抬起右手,顫抖地擺了擺,雙眼不自主地瞇了起來,好像夾著淚水。
“在雨來之前弄好吧。”
“謝謝、謝謝?!饼埖虏肷先ソo他個擁抱,可他明顯對握手更加在行。他用很滑稽的姿勢抱住了老人,然后立馬松開,“我們不會動他分毫的?!?p> 我們都看著老板,心生欽佩。
“都去嗎?”鐘今成問。
女人們搖了搖頭,老板拒絕了,商量之后,我、鐘今成、井禮軍和張兼穩(wěn)準備過去。
“我也去?!币恢背聊徽Z的何止英說道。
“嗯。”鐘今成點頭。我們沒有理由拒絕他。
“有鏟子嗎?”鐘今成問井禮軍。
“嗯?!本Y軍看了看王婆,讓她帶過來。而王婆則看著李復——給客人提供挖自己同事兒子墳墓的工具,這確實是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李復沒說什么,只是向王婆點了點頭。
王婆就轉身走進了儲物間。
大廳只剩呼吸和心跳聲。我緊張地咽了下口水,都覺得吞咽聲要響徹云霄了。不過好在這是我的錯覺。
“帶把傘吧?”李潔提議。正這樣說時,王婆已經抱了五把傘過來。
“謝謝?!本Y軍接過鐵鍬和傘,我們一人拿一把傘后,便匆匆離開別墅。
北風正盛。
“如果尸體真的是他的,那怎么辦?”張兼穩(wěn)的問題拋出后許久才有人回答。何止英假笑地說道:“應該……不會吧?”他征求似地看著我們,可我們的神情都很嚴肅。
黑壓壓的云朵正從北面慢慢壓來,我們這邊還是陽光明媚,不過,不遠處已經成了黑暗的煉獄,我們被震耳欲聾的雷聲吸引,駐足看著遠處,藍白的閃電像枝蔓一樣朝著大地狠狠地劈去,可不知為何,從遠處看來,閃電似乎并沒有任何的威力,像紙老虎一樣,徒有外表的兇惡——若是閃電落到我頭上,我肯定不會這樣想了。
“快走吧?!辩娊癯纱叽?。我們加快了步伐。
“前幾天還是大太陽,怎么今天就成這樣了?!睆埣娣€(wěn)不安地說道。
“這是海上,天氣常常都是這樣的?!本Y軍告訴他,這個軍人對此已是習以為常。
不過這種悶熱的環(huán)境著實讓人汗流浹背,我們本就追求迅速,衣服早就被汗水浸濕,感覺現(xiàn)在就像是在吃水飽滿的海綿里匍匐前進,我用粘著汗的手臂擦著額頭的汗,隨后甩落到地上。
像是在撒尿。
很快,那片樹林就又出現(xiàn)在前頭,地上已經有許多蚯蚓。
我們撥開交錯的繁枝,幾乎是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墳墓的所在。
“動手吧?”鐘今成站在墓碑后,“棺材是埋這吧?”
“嗯?!本Y軍把手中的三把鏟子分給我們,自己留下一把。最先拿到的是鐘今成、張兼穩(wěn)。
鐘今成撬動了第一塊濕土。
有些生銹的鐵鍬正和土壤親密接觸,發(fā)出淫猥的吮吸聲,伴隨著新鮮的土和老舊的土的翻出,一股清新的味道正彌漫在身邊。我們交換了幾輪后,終于觸碰到了漆黑的棺材。
轟隆的雷聲已經逼近。電閃雷鳴似乎是老天對我們侵犯他人永眠之地的不滿,幸而我們早就不信那些牛鬼蛇神,否則可能已經被嚇破了膽。我們把鏟子插進棺蓋和棺身之間的縫隙中,用粗糙而結實的石頭作為支點,慢慢翹起棺材。
棺蓋上剩下的泥土都脫落到一旁,已經有一塊能放進手的縫隙被我們撬開了。
“穩(wěn)哥!穩(wěn)哥!把蓋子推開!”鐘今成用力撐著鐵鍬,催促著旁邊閑著手的張兼穩(wěn),以及我——“小羅!”
可誰敢把手伸進一片漆黑的棺材中?一想到里頭躺著一具早就腐爛發(fā)泡的尸體,我就一陣泛吐。
“快?。 辩娊癯傻穆曇艉屠茁暼诤显诹艘黄?。我下定決心,把雙手伸了進去,張兼穩(wěn)也隨之跟上。
棺蓋被推開,里面只有一些已經氣絕的昆蟲。
“棺材里沒有尸體了?!蔽覀冏谏嘲l(fā)上,腦袋仿佛要擠在一起了,由領頭的鐘今成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李復的表情非常復雜,我不想再看他了。
沉寂了許久,所有人都慢慢起身,圍站在火爐邊。過了許久,我們似乎看夠了一樣,慢慢離開了火爐,站在離尸體很遠的地方,大腦都在拼命運轉著。
這是李冉,那麥強在哪?這一切都是他做的?
“小羅,小羅。”我沉浸在思考的深淵時,被張兼穩(wěn)低聲的叫喚拉了出來。
“啊,啊,怎么了?”
“有件事,我們到邊上說?!?p> 我看了他一眼,跟他走了過去,站在威廉·透納的《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鐵路》的仿作下。那輛奔騰在雨中的汽車和我的心境如出一轍,那時候的我仿佛能理解畫的意義了——那輛工業(yè)時代的新興產物正奔騰在曠野雨田之中,不正是現(xiàn)在的我?抱著一絲激昂,同時困惑而躊躇。
“怎么了?”
“我,我本來想跟今成說的,但是你知道,”張兼穩(wěn)難以啟齒般地說道,“我們這些酒友,我啊、今成啊、還有天使——唉,不好說,太熟悉了,而且問題就在這?!?p> “嗯?什么?”
“何止英,”他的眼珠咕嚕地轉著,同時把聲音壓到最低,喉結顫動著空氣,讓我的耳朵感到有些不適,“我——他昨天不是說和我們喝完酒后,一直在房間嗎?”
“他說謊了?”
“我也不確定,昨天我也有點醉嘛,”他撓了撓脖子,“我先說啊,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他,不過我在好像。好像看到他在一樓——我的房間不是跟你在一排嗎?就對著房子后面?!?p> 是這樣的。
“那已經很晚了,估計大家都睡了,我喝高也睡了。不過我半夜醒來了,吐了一頓,順便就想看看凌晨的風景,就站在窗邊。”
他不安地說著,有著背叛友人的罪惡感,不過他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因為發(fā)生在這里的怪事已經不容許他再隱瞞事實了。他喘口氣,意識到自己聲音在提高,連忙壓低后繼續(xù)說:“然后我就看到了他,還有另一個人,好像在他身上。現(xiàn)在一想,是不是他背著那個李冉的尸體,然后把尸體放進來了?!?p> “真的有兩個人?”
“這個我能肯定,那絕對不是一個人的身形,背上都凸出那么一大塊,除非我們這有個——巴黎圣母院里那個敲鐘的叫什么來著?阿西莫夫?”
“卡西莫多?!?p> “對,對?!?p> 我明白,在張兼穩(wěn)那張成熟的外表下,那顆緊張大腦已經沒法正常運轉了。
“剛才我就想跟你說,但是闊少不是跟著我們去墳墓了嗎?他是不是也看到我了?”張兼穩(wěn)說道,“你想,他是后來要求跟著——天使。”
田適謙正走進畫廊。
“怎么了嗎?”
“我讓穩(wěn)哥跟我說說這幅畫,轉換下心情?!蔽掖舐暤卣f道,刻意讓聲音傳過畫廊,進入客廳。張兼穩(wěn)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噢,哦?!碧镞m謙沒說什么,只是坐在青藍的圓柱狀矮沙發(fā)上。“你們請便?!?p> “那穩(wěn)哥,我走了?!蔽遗牧伺乃募绨?,匆匆離開了畫廊。
“喲,李姐?!?p> 拐角就碰到正在上樓的李潔。這個平日精心打扮的女人如今變得憔悴不堪,她心不在焉地同我打了個招呼,然后踏著疲憊的步伐上了樓。
何止英還站在大廳的一角,離樓梯很遠,正和郭耳說著之前的見聞,陳一沁也在一旁。
我打量著這個闊少,即使上上下下跑了這么多趟,他依舊得體自然,梳理細致的背頭打著黯雅的發(fā)絲,在大廳中央的盞巨大吊燈下顯得格外富貴。
他撒謊了。我遲疑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鐘今成。張兼穩(wěn)沒說要告訴別人,可也沒說不告訴。我忽然意識到,他把一切的負擔拋給了我,然后撒手不管。
是這樣嗎……我苦笑地站在大廳。炒菜聲已經從廚房傳來,飄香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餓很累了。
“成哥,”我叫住鐘今成,“我上去休息一下,太累了?!?p> “嗯,把門窗鎖好,注意安全。我吃飯的時候會叫你?!?p> “好?!?p> 我打著哈欠,踩著冰涼的石梯上了二樓。
今天我才注意到,二樓的隔音比我想象中要好。想走廊深處沒走幾步,樓下的聲音已是漸遠。
我推開自己的房間,摸著別在背后的水果刀,檢查了衣柜——好在床和底相連,否則身下有這么大一個空蕩,實在讓人沒法安心——然后隨意洗了洗身子,躺倒在床上。
我很快就睡著了。
太累了……
“小羅!小羅!”男人的吼叫、女人的哀鳴交織在我的腦中,我驚恐地坐起身子。樓下在沸騰。
“來了!”我回應,馬上穿好褲子和拖鞋,把房門打開,匆匆跑出走廊。
我馬上遏住了。
一個人倒在我的腳下,倒在冰冷的石梯上,一動不動。
“穩(wěn)、穩(wěn)哥?”
我和眾人被張兼穩(wěn)的尸體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