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與漢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很微妙。
在遠古時期,蚩尤與炎黃便爭奪天下。后來蚩尤大敗,樹倒猢猻散,蚩尤后裔——也就是如今的苗族更是被一再驅(qū)逐,只能藏匿到深山之中。
后來,漫長的歲月中,因為各種原因,少數(shù)的苗人與漢人化干戈為玉帛,逐漸和平相處起來。
但并不是就代表內(nèi)心全無芥蒂的。
既是生來的天敵,數(shù)千年的恩怨,又怎能在短短百來年間化解?
所以所謂的“和平相處”,也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因此,一身漢裙的紀(jì)五福能感覺到自己每跨出一步,暗地里都有不少或探究或仇視的眼神默默掃過她全身,令人渾身不舒服。
“阿娘,那是什么人?”一個小女孩扯了扯自己娘親的袖子,好奇地問道。
這一句苗語比較簡單,紀(jì)五福聽懂了。
那婦人用苗語不知回了一句什么,拍了拍小女孩的頭,小女孩便微嘟著嘴進了屋子里頭。
紀(jì)五福目不斜視,走過古老而光滑的青石板路,走過一棟棟錯落有致的灰黑色的吊腳樓,偶然能聽到若有似無的女子身上銀飾響動的聲音,但循聲望去卻又不見其影。
她就在這萬眾矚目之下,走到其中一棟吊腳樓下,仰起頭瞇眼看那高高在上的緊閉著的門。
她記得,這一家的家主名叫石三春,他是苗寨里頭為數(shù)不多的通曉漢語的人,總之要打聽什么,找這個人就對了。
在樓下站定,正準(zhǔn)備喊人的時候,那樓上的木門卻突然“砰”的一聲被用力地推開了。
里頭奔出一個包著黑色頭巾,身上沒有穿長衫外套,只赤膊著穿了一件黑色繡花馬褂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石三春。只見他神情焦急,甚至沒有留意到自家樓下站著一個顯眼的漢人女子,只對著四面八方嘰哩呱啦說了一句什么,便急匆匆地跑了下來。
他從頭到尾都沒注意到紀(jì)五福,從樓上下來后撒腿就跑。
下一刻,旁邊的吊腳樓內(nèi)不少男男女女魚貫而出,追隨著石三春的腳步而去。
他們一個個的攢眉蹙額,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憂慮。
難道出什么事了嗎?
紀(jì)五福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
...
紀(jì)五福跟著眾人來到小河邊的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男子陸續(xù)跳了下去。
岸邊的女人們一人一句地快速地說著她聽不懂的苗語,但她們的眼神都緊緊地盯著那河中,紀(jì)五福也就猜出了幾分。
應(yīng)該是有人掉水里了吧?
她回頭一看,剛好能看到石三春的那棟吊腳樓。石三春應(yīng)該是在樓上無意中見到了這邊有人墜河,所以連忙招呼大伙一起趕了過來吧?
按理說也不該。
苗人的吊腳樓倚山傍河就勢而建,所以不管是上山打獵還是下河撈魚,他們都游刃有余。
除非,墜河的是個小孩……
很快,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被打撈了上來。
他緊閉著雙目,嘴唇青紫,面色發(fā)黑,被人放在地上一動不動,看起來毫無半點生機。
他的母親撲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一邊絕望地呼喊著他的名字,痛心不已地捶著心口。
紀(jì)五福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天下所有的母愛都是一樣的,失去孩子的痛哭聲令在場所在人都紅了雙眼。
這時,石三春不耐煩地上前一把推開她,吼了一句什么,然后迅速拉了另一人來到孩子旁邊,一人對著孩子的一邊耳朵用力吹起氣來。
但他們這樣救人,效果只是微乎其微。
溺水之人用灸臍吹耳法是能救回來的,但……在場的沒有人會針灸!而她沒帶針!
救上岸之后的時間很寶貴,這是一個跟閻王爺搶人的時刻,哪怕有一絲希望都不能放棄!
紀(jì)五福咬了咬牙,上前一步:“石三春,你們這樣救不回這孩子的,讓我試試!”
石三春吹氣的動作一頓,這才注意到現(xiàn)場竟有一漢人女子在此,不但如此,這女子竟還知道自己的漢人名字!
她剛才說什么?讓她試試?
他從未見過溺水后呼吸停了還能救活回來的……他也不過是在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罷了……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把小金子交給眼前這名漢人女子。
小金子雖然已經(jīng)停了呼吸,但心跳還很微弱地在跳動,不能再耽誤了……因此他并沒有理會紀(jì)五福,只專心地往小金子耳朵里吹著氣。
不管了,救人要緊!紀(jì)五福也顧不上其他了,疾步上前一把將地上那孩子的上衣扯開。
既然她知道怎么救,那她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眼消逝!
札記里那位紀(jì)家先人有提到過,曾親眼見過一位弄潮兒救活一名溺水后停了呼吸的人,他還將每一個步驟畫了下來,而因為這事太神奇,所以她將每一步驟都牢牢地記住了!
第一步是先把溺水者的衣服解開,這樣才能準(zhǔn)備地找到腹部與胸骨的位置!
“?。 蹦呛⒆拥哪镉H尖叫了一聲,赤紅著眼一把撲了上來將紀(jì)五福的手打開。
紀(jì)五福的手被狠狠拍了一下,五個鮮紅的手指印立馬呈現(xiàn)在上面。
但她無暇解釋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手背火辣辣的也沒時間去委屈,她甚至沒有多去看那位婦人一眼,那些熟記于心的動作雖是第一次使出,卻連貫得絲毫看不出生澀——
她左膝跪下,將那瘦弱的孩子一把抱了起來,孩子此時背對著她,面朝著地。她用自己的右膝蓋頂住他的腹部,用力拍打起孩子的背部。
不斷地有水從孩子的口鼻間流出。
石三春等人緊緊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無法移開眼。而那孩子的娘親右手高高地舉著,瞠大了雙眼,卻也忘了要再次向紀(jì)五福揮拳。
這漢人女子是在救她的孩子嗎?
紀(jì)五福迅速地拍打了幾下孩子的背部,又將他再次翻轉(zhuǎn)了過來。
她將他平放回地上,雙手繃緊疊放在他的胸骨下,不斷地往下用力按壓。按壓了數(shù)十次后,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上了小金子的嘴!
那婦人見這一幕,只覺心里大痛,再也不認為她是在救人——這瘋漢女,竟連這么小的孩子都要輕薄!
她兒子憑什么死了還要被漢人來作踐!
婦人火冒三丈,掄起拳頭,狠狠地往正背對著眾人騎在她兒子身上的紀(jì)五福捶去!
咚——
紀(jì)五福悶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