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這個時候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說法,不過若是成都縣知縣陳以莊陳大人聽了,定會暗抹一把辛酸淚心有戚戚焉。別人作知縣是威風凜凜的縣太爺,倒了他這里卻成了受氣的小媳婦,還是個孫媳婦。四川首縣,名字說來好聽,可誰知道其中的甘苦?。克^‘趨蹌倥傯,供億紛紜,疲于奔命’,別說什么官威了,走道都得溜墻根兒,那墻旮旯里窩著的指不定就是哪位大人的三姑六婆表叔二大爺,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人家打個噴嚏都能把自己吹幾個跟斗。
這些還都好說些,反正這幾年也就這么熬過來了,忍著就是,最怕的就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挨了罵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想補救都摸不著門兒。
這不,昨日一大早便被祖婆婆羅大人(四川巡撫羅瑤,嘉靖二年(1523年)生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進士)招了去,言語甚是客氣,又是上茶又是拉手兒的,可話里話外的他如何聽不出來,定是哪里又生出什么事來傳到他老人家耳朵里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飯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又被婆婆耿大人(成都知府耿定力,嘉靖二十年(1541年)生人,字子健,號叔臺,湖廣黃安(今湖北紅安縣)人,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喚了去,這位婆婆是個篡主上位的,剛擠走了大房(耿定力萬歷元年也就是今年剛到任),自是要發(fā)發(fā)雌威鞏固床位了,劈頭蓋臉地好一通大罵。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究竟是因了什么事兒,倒是心下生出些快意來,這賤人定是在他婆婆那里受了一肚子氣,來自己這里找場子撒氣來了。
點頭,躬腰,揚起一張誠意十足的笑臉,全當他放屁就是。
快意是快意了,可事兒還得辦啊,究竟是什么事兒能把兩位婆婆都給惹毛了?那個新納的小妾也是個不省心的,你以為你是耿定力?還敢跟本老爺動手動腳的,光溜溜地一腳踹下床去,翻來覆去地直到雞打鳴兒才合上眼??蛇€沒瞇一會兒,外面的登聞鼓又嗵嗵敲了起來。
猛地坐起身,娘的,你當我這破廟是金鑾殿啊?還敲個沒完了。
可便是心里再有火,也只得爬起來趕到前面大堂去,成都那么大的地兒,非得把三個衙門擠一塊兒,放個屁那邊都能聽著,更別說敲得這般震天響了。若是把那兩位給吵醒了,他們那班小妾非把自己毛拔光了不可。
衙門四門大開著,外邊鬧哄哄的送葬一般,大堂里卻是連個掃地的也沒見著,呼口氣一拍驚堂木,“擊鼓者何人,報上名來!”。
“四川布政司敘州知府海瑞!”。
海瑞?這誰他娘的一大早逗我呢,老子打不死你!強壓了怒氣,“進來說話!”。
“謝陳大人!”。
首先跑進來的卻是那幾個皂班衙役和幾位師爺(衙役分三班,即所謂三班衙役。第一為皂班,主要是給縣太爺做儀仗隊或者審案之時立于兩邊嚇唬、懲罰人犯的;第二為快班,就是我們常說的捕快,捕快不是一種職業(yè),它是一種合稱,干的都是抓人犯、破案、催租稅之類的活。第三為壯班,是一班臨時召集的民工,有緊急情況時可協(xié)助守城等等),一個個連滾帶爬好一個狼狽。
“成何體統(tǒng)!”,陳以莊氣得恨不得走下堂去一人給他們一棍子,“還不給我站好!”。
待一班人各按其位哆哆嗦嗦站好了,陳以莊卻氣得直咬牙。水火棍又放在屁股后面的么,你當你們是孫猴子?還有你們這幾個師爺,平日里憊懶得恨不得成天躺著,現(xiàn)在老子要你們坐好,怎地又一個個立得直直的,還篩糖似的抖個不停,老爺有多少銀子能經你們這般折騰。
正待要發(fā)火,門外走進一個瘦高身影,“海瑞見過陳大人”。
海瑞?還敢……,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他老子娘得多缺心眼啊,敢給他取這么個名字。瞧你這竹桿兒似的,耳朵還這般的長,都趕上驢耳朵了,也配……,“海、海、海大人,快!看、看、看座!”。
“謝大人”。
其實哪還用他陳以莊提醒,早有衙役把后堂的太師椅搬了來,伸著袖子擦了又擦,瞧他那樣兒,恨不得自個兒把椅子給替了。
穩(wěn)??!穩(wěn)住!一定要穩(wěn)住!這不是自己哆嗦,一定是椅子沒放穩(wěn),或是地龍翻身了。呸!便是天龍打滾兒,你陳以莊也一定要給老子穩(wěn)住了,他老人家是擊鼓而進,不是上官蒞臨。深呼幾口氣,天終于不旋了,地也不轉了,腦袋也靈光了,雙手死死按住打顫的雙腿,“請問海大人,清晨擊鼓所為何事”。
海瑞站起身,左手托著一卷白紙,“回陳大人,海瑞前來告狀”。
告、告狀?海青天告狀?是我沒聽明白,還是您老糊涂了,自您來了四川,咱們四川大小衙門可都清閑了不少,狀子都送您那兒去了,你怎地來我這兒告狀來了?再說誰敢去招惹你啊,那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么。穩(wěn)了穩(wěn)神,“不知海大人要狀告何人?苦主又是何人”,還算他腦子靈活,沒把苦主安海瑞身上,可心里卻也生出一絲不滿,你海青天便是名聲再大再有本事,那也是敘州知府,成都縣的事兒怎地也輪不到你來作主吧。
“苦主系敘州府戎縣稟生凌遠,海某治下百姓生出這等冤情,某若不為他兄妹討回公道,怎敢稱一方父母。如此急切,還望大人體諒”,若不是凌遠剛考完試便昏睡過去,海瑞當晚就要來擊鼓鳴冤了,想他這個時候也該醒了,是以一刻也再忍不下去。
戎縣?陳以莊腦子里靈光一閃,昨日羅大人、耿大人話里話外的可是不止一次提到戎縣啊,自己怎地就沒往那方面想呢,原來他們是在提醒自己注意海瑞啊。連忙喚師爺上前接了狀子,一目十行地看了,深呼一口氣交于刑名師爺錢于己,“海大人,請問苦主現(xiàn)在何處?”。
“苦主剛參加了鄉(xiāng)試,因饑餓勞累暈倒,此時當已醒轉”,海瑞將凌遠家的住址交于衙役。
因饑餓勞累暈倒?陳以莊聽了也是腦門青筋直鼓,這凌家也實在不是個東西,能缺那么點銀子么!探手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綠頭簽(衙門公案上放置兩個簽筒,分別放著紅、綠頭簽牌,又稱火簽、簽票,綠頭簽是緝拿簽,紅頭簽是用刑簽。簽牌與簽筒還有一個特殊作用,一個簽筒的容積剛好是戶部額定的一斗,而一只簽牌的長度則剛好是標準的一尺。若發(fā)生缺斤短兩的官司,可當堂用簽牌、簽筒加以衡量)扔下去,“速去帶被告!”,轉頭喚過賬房師爺自家侄兒陳用良,“快去請凌先生,凌先生若未蘇醒,便在那里候著,不得催促”。
——起點首發(fā)——
得知衙門里的人還在外面等著自己,凌遠連忙擦了把臉跑出去。
陳用良坐在院中與墨巖低聲說話,面上帶著笑,話語也平靜和氣,可他心里卻是巨浪翻天驚駭莫名。大人要他來請苦主,他自是明白其中意思,海青天擂鼓鳴冤,布政司、成都府那邊肯定也得到訊兒了,這案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生出絲毫差池,究不知這苦主受了多大的冤屈,竟能勞動海青天親自遞狀子。
由衙役領著三轉兩轉地越走越偏僻,原本以為那孩子許是在城墻根兒尋了個破草棚子棲身,卻不想竟是這般闊大氣派的宅院,雖沒有什么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卻是清靜雅致象是大戶人家的別院,住在這里的人家又怎會象海大人說的那般饑餓暈倒了。
再看那位老夫人一身的貴氣,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一代兩代能養(yǎng)出來的,待聽到面前這人報了名字和那幾個小娃兒口中偶爾冒出的聽不懂的言語,再聯(lián)想到這家人的戶籍,陳用良腦袋嗡地一聲,猜到這凌遠是誰了。
成都駐軍那些大人的家可就安在成都城里,自己身為大人心腹自是少不得多有來往,這些時日那些大人家里的夫人公子丫環(huán)仆人嘴上掛著的,可全是那個生擒反賊楊應龍的方三娘方大人了,方大人是僰人族長,據(jù)傳她的未婚夫就是戎縣本地的一名秀才,那還能是誰?
這凌家莫不是眼都瞎了不成,這樣的靠山打著燈籠都是尋不來的,他們竟然往外推,不僅推了,居然還把人往死里得罪了。心下嗤了一聲,商戶人家就是眼皮子淺,便是有個金山銀山也上不得臺面,雖然自己也收了他們不少孝敬,大人那里也拿了大頭,可他們自己梗著脖子放往刀口上撞,那又能怨得誰來?所幸這些事自己和大人沒經過手兒,大人更是沒和他們照過面,若是攀扯起來,自己擋著就是,萬一若是被人家看上眼了,那這后半輩子可就不愁了。
待見到凌遠一出來,陳用良卻愣了愣,一時間竟忘了還禮。
凌遠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沒什么不妥啊,“這位先生”。
陳用良搖頭一笑,拱拱手,“請恕在下失態(tài),坊間傳言方大人身高八尺力大無窮,在下原以為……”。
只在院中坐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猜測出自己身份,聰明!心中所想脫口道來,爽利!既然人家這般存心結交,自己這里自是不能推走了,宅子都買下了,以后說不得多有勞煩。凌遠拱手一笑,“坊間傳言多有不實,先生見笑了。在下敘州戎縣稟生凌遠,見過先生”。
“不敢,在下陳用良,字善之,忝為成都縣衙賬房,知縣陳以莊是在下二伯”,
一開口便把自家家底兒交了,敞亮!“善之兄,不怕您笑話。凌遠鄉(xiāng)試回來整整睡了一天兩宿,把家里人都嚇壞了。讓善之兄久等,恕罪恕罪”。
原來如此,不過看他小小年紀竟然是來參加鄉(xiāng)試的,那自是更不能小瞧了,“無妨,若是方便,我們這便去吧,莫讓大人們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