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駐足屋檐下,抬眸望了望陰晴不定的天色。她孑然一人,沒有什么顧念,只是左邊褲裙里塞入了十幾個銀元而明顯的鼓囊叫她流露出一些不自然的謹慎。她想了想,伸手入袋抓了一小把,握實在掌心,然后前瞻后望著掏出,勻入右邊的褲裙里,安妥之后,她才移步出了檐下的遮蔽。
日隱云邊,梅雨欲落未落。起初她還撿著小步子走,唯恐湍急的步子會叫袋內(nèi)疊交的銀元互撞發(fā)聲而引人耳目,可一旦念及芽兒或許早早就等著了,又不免焦急,自然腳下生風一般。
故而抵達周莊鎮(zhèn)時,也才八九點的光景,秀外慧中的小鎮(zhèn)方欲從早市的喧囂中恢復端莊,如織的農(nóng)人陸陸續(xù)續(xù)散了去,店家商鋪則前赴后繼地開門迎客。月兒一鼓作氣,直接就朝石橋奔去。
橋上只有幾個稀拉人影來來去去,完全可以一覽無余,月兒卻望了又望,只是芽兒并不在其中。她暗暗叮囑自己沉心靜心,時辰尚早,依芽兒腳力,未必能如時赴約。
抱著久候的思量,她索性席地而坐,托著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橋上過客。時間像是一只爬行在她心上的錢串子,每每一丁一寸的流逝,都是數(shù)倍以計的蹂躪。
不知什么時候,肚子已經(jīng)前胸貼后背了,頂上的日頭也不再藏頭露尾,盡管陽光刺目且饑腸轆轆,月兒還是睜大了雙眼,一動未動。大概過了正午了,她猜測著,不露聲色的外表遮掩下,是熱鍋螞蟻一般焦作的心情。
芽兒會不會…不及細想,她又情不自禁地“呸”了自己兩聲。再等等,再等等,會來的,會來的,她翻來覆去地叨叨念念,高度的凝神叫兩耳“嗡嗡”作響,甚至還有些昏沉目眩。
“姐姐。“
耳后的一句呼喚叫月兒如臨大赦,她一邊張口回應(yīng)著”芽兒?”一邊倉皇回首而顧,但浮上的莞爾結(jié)痂唇邊,眼前只是一個穿著錦繡衣裳的陌生女孩,倒是與芽兒年紀相仿,可她一手牽著母親,一手舉著糖葫蘆,不用猜也能知道,定是個富家小姐。
“姐姐為什么坐在這兒?你的爸爸媽媽呢?”女孩甜甜的嗓音問道。
月兒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積壓的情緒太洶涌,她怕自己一啟齒,就要忍不住哽咽。女孩則自以為是地低低說,“原來是個啞巴。太可憐了?!比缓蠖嘞蛟聝浩沉藘裳郏娝律榔婆f,形容枯槁,同情心泛濫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搖了搖母親的手,“媽媽,給她點錢吧?!?p> 身形肥碩的富家太太居高臨下地掃視著月兒,一副樂善好施之態(tài),慢慢打開了皮夾子,“嘩啦啦”一把零錢灑落,“可以了吧,我的小姐,你呀,就是天生的好心腸,見不得可憐的人……”
富家太太一面嘟嘟囔囔,一面拉著女孩揚長而去。月兒一愣,迅然收拾了地上七零八落的銅板,向母女倆追去,“等等,錢還給你們,我不是乞丐?!?p> 富家太太目瞪口呆,矗立著被塞了一手的銅板。回神之后竟一手戳向月兒,罵罵咧咧,“好手好腳地,裝什么啞巴乞丐騙錢啊,騙都騙了,又還送回來,有病吧?!?p> 月兒置若罔聞,復又回到石橋階上一屁股坐下,蜷縮如初,靜候如初。
漸漸起了風,明朗的天色也不可避免地陰晦下去,一條火燒云橫臥著,成了抵御黑夜侵襲的最后一道防線。月兒又累又餓,但依然寸步不移,遠遠望去,就是一尊泥塑。
“小姑娘,你在等什么人嗎?”一個擔餅叫賣的老奶奶停下了步子,暖言問著她。
月兒一吸鼻子,極力憋著淚水,緩緩問,“奶奶,你是不是每天都在這里附近賣餅???”
“是啊,怎么了?“
“那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女孩,長得和我很像,就比我矮一點點。”月兒猛地站起,不顧腳下的微微趔趄,只以繚亂的手勢比弄著,“她是我妹妹,我們約好了在這里等的,可是她一直都沒來,你有沒有看見過她?”
老奶奶挖空心思地追憶著,一晌之后,歉疚地搖了搖頭,”對不起啊,小姑娘,我真的沒見著,你確定和她約在這里了嗎?會不會是你找錯地方了?“
聽罷老奶奶的話,月兒也恍惚了,她張皇地“噔噔”拾級上階,又停立石橋頂端,望著橋面上的坑坑洼洼,道,“就是這兒,不會錯的,小時候我們和娘來周莊趕集,妹妹調(diào)皮,還在這兒摔了一跤,磕碎了半粒牙?!?p> 老奶奶默默哀嘆一聲,顫步走向月兒,“那就再等等,說不定一會就來了。我看你在這等了一天了,肚子餓了吧,來,奶奶這有酥餅,拿兩個去吃?!?p> 月兒連連擺手,細膩的小小心緒最是不盈一碰,可又有著某種執(zhí)拗,似乎是熱脹冷縮一般,遇見了慈眉善目的奶奶,三言兩語就能勾動她久藏的淚水,奔潰大哭道,“我不吃,我不想吃。妹妹找不著了,我要怎么和娘交代?!?p> “孩子,別著急,興許是你妹妹走得慢,或者在路上耽擱了??娠埧偸且缘?,要不你怎么有力氣繼續(xù)等下去,快拿著?!蹦棠虘z愛的口吻安撫著月兒,不容遲疑地把酥餅塞至她手中,直勾勾地盯著她,又道,“快吃吧,不夠奶奶這兒還有?!?p> 月兒的抽噎斷斷續(xù)續(xù),只是不知其味地囫圇咬了一小口,且口齒含糊道,“謝謝奶奶?!?p> “謝什么?!蹦棠膛馊谌诘匾惠笭?,又執(zhí)握了月兒空置的另一只手,掌心的冰冷如觸電一般導向她褶子縱橫的指節(jié),“怎么手都冷成這樣了,凍壞了吧,你要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就和奶奶回家,奶奶給你煮碗熱湯。”
月兒篤定地搖搖頭,“我不去,我要在這里等著妹妹?!?p> “傻孩子,天都黑了,你不會是想在這橋洞里過夜吧?這地方我擔餅賣了十幾年,沒人有我熟悉,明天開始,我?guī)椭阏遥欢◣湍惆衙妹谜业??!?p> 月兒依然搖了搖頭,果絕如初,“奶奶你先回去吧,沒有等到妹妹我是不會走的。”
奶奶怏怏抽回了手,“你一個人,不怕嗎?”
月兒復又搖搖頭,接著深深吸氣,緩緩吐納。幾年前,她和妹妹都還是無懼無畏的小屁孩,因為祖業(yè)凋敝而飽受明里暗里的流言蜚語。妹妹性子倔,常常動手不動口,而她,雖更為沉靜,但依然有時與芽兒同仇敵愾,攜手布下惡作劇的羅網(wǎng),能把欺負她們的熊孩子們整蠱得落荒而逃??梢坏┯袆e家父母踵門相告,吃罪受罰又是她一力承擔。于外,母親從不護短,可謂嚴苛,于內(nèi),母親亦是心憐她們,常常悉心告誡她們,不可魯莽,三思后行。妹妹自然不以為意,而月兒則謹記于心。日后但凡遇上什么棘手的問題,她都會給自己多留幾秒的空白,深深吸氣,緩緩吐納,然后,再有定奪。
說不怕明顯是騙人的,可任何恐懼也不及等待妹妹緊要,她一屁股坐在石階上,“奶奶你快回去吧,別管我了。”
“你這孩子,真是固執(zhí)?!蹦棠虈@息道,“如果夜里冷了,怕了,就到街口找我,我姓孫,他們都叫我孫阿婆?!?p> “好的,奶奶,我記住了?!痹聝簻芈暬氐?。
雖然打算離開,孫阿婆還是不放心,竟然一步一回,許久才淡淡隱去。
無邊夜色涼淡如水,有微風漸至,春寒入骨。月兒緊了緊身上薄衫,抬眸看著頂上的缺月。“不知道芽兒現(xiàn)在在哪里,會不會冷,有沒有吃飽。”她虛聲自言自語,憋了一肚子的哀愁。河道兩邊的商鋪住戶無一例外地高高掛著紅燈籠,風吹燭動,宛若一條長龍搖擺,可一過九點,陸續(xù)有人封燭熄燈,等到十點左右,暖紅的兩只長龍就全然銷聲匿跡了,周圍本是絡(luò)繹的路人也慢慢絕跡,偏安一隅的小鎮(zhèn)此時倍顯寂寥。
月兒愈加害怕無助,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內(nèi)衫里貼肉藏著的鋼筆,瞌睡的眼睛不僅不敢閉上,甚至連一絲半點的含糊也不敢,卻是拼死地睜大了,像是深海上發(fā)射的兩座燈塔,“芽兒,你到底在哪?”她再度重復喃喃,大概是以此提醒自己蜷縮在這么一個伸手不見五指,三不五時有蟲蟻嘶鳴的小橋上的理由。
可白日里熙攘的小鎮(zhèn)像是偃旗息鼓一般,空空如也的街口巷道拉長了她一個人的聲音,卻是回音也沒有,只有寒潭立孤影,顧影自憐。她雙手環(huán)著雙膝,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把腦袋藏在四肢圍繞留出的空隙里,并且瑟瑟發(fā)抖。強烈的困倦之下,她開始像小雞啄米似的不時低頭點點,但唯恐夜深睡去,再度垂頭蔫耳又驚醒的時候,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白嫩的皮膚上旋即現(xiàn)了紅淤,困倦又不曾一掃而去。她索性站了起來,謹小慎微地護著兜里的銀元,半倚半栽于石橋頂端,引目遠眺,她看見視線最深處,隱隱約約的漁火。天大地大,如果芽兒果真和她失散,她要怎么辦,又能怎么辦?由此衍生的焦慮遠遠超過了黑夜中孤身一人的恐懼,她不禁攥緊了拳頭,深深吸氣,緩緩吐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