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柳夏正在講述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莊鷺的神情開始有幾分凝重。“……不應如此嗎?”
柳夏苦笑,搖了搖頭。
“從一開始我們所有人其實都只是一張白紙,或者說只是一臺裸機,我們這臺機器有許多基本功能,我們有腦會思、有手會動、有口會表、有耳會聞,我們還有喜怒哀樂,我們會隨欲望去行事,我們會因恐懼而停止。我們這每臺機器本來都有無窮的可塑性,可是,我們作為裸機時就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安裝了別人早已選擇好的操作系統(tǒng),被動地灌輸了原本子虛烏有的是非對錯?!?p> “所以……”莊鷺的眼神似有動搖,她卻不敢動搖。因為她仿佛看見一個無底的深淵,就無聲地臥在腳旁。“‘操作系統(tǒng)’指的是?”
“道德,或者說世俗價值。人類是群居的聲物,當一種道德系統(tǒng)配上兼容的社會架構和適合的法律以后(當然法律就是為了干掉那些嚴重背離世俗價值的異端),我們這成千上萬的個體形成了一個個族群,而這個族群里得以延續(xù)、得以不被排斥甚至抹殺的只有成功被安裝了這一套操作系統(tǒng)的個體……然后經過淘汰、融合、競爭和進化,那些和硬件底層這些基本功能的交互本身就有明顯問題容易引起明顯自我矛盾的、那些系統(tǒng)雖然完善但無助于群體生存或競爭的、那些倉皇間沒能根據(jù)人類科技革命而調整的、那些可能僅僅只是運氣不好遇上極端天災和人禍的操作系統(tǒng)和族群,通通被干掉。經過幾千年洗禮,現(xiàn)在剩下了這東亞版、歐洲版、阿拉伯版、***版等等分支,當然作為成功存活者它們有很多共性,也有不同。但,這都不影響它們是被動灌輸進我們思想這個本質?!?p> 莊鷺聽罷深吸一口氣,陷入了沉思。過了片刻,她訥訥地言道:“而……給我們所有人安裝的這套系統(tǒng),唯一的準則就是利于群體的生存發(fā)展?”
“不僅如此,或許還雜著統(tǒng)治階層的私欲。或許是當下,或許是千百年前的某個或某些統(tǒng)治者,為了他們的穩(wěn)定統(tǒng)治,利用強權獎勵或懲罰,人為添加、刪除、或隱晦地修改過一些準則,而這些準則也被接班人有意或者無意地傳承?!?p> “若是無意,又如何傳承呢?”
“假設啊,我已根植在你腦中某行為會面臨懲罰,當你有了孩子,當你的孩子有這個傾向或者無意間做了這種行為時,你會如何?”
“……我會毫不猶疑地訓斥制止,不僅我,所有關心他的長輩都會制止?!?p> “恩,你的斥責,別人的橫眉冷對,這些都讓孩子感到恐懼,經過多次強化,這種行為自然就與恐懼建立了條件反射,他就會開始本能地厭惡或逃避這種行為,潛移默化,他也會把這個條件反射往后代傳遞下去,多年以后,這種行為就變成了‘惡’,不由分說。當然‘善’亦是如此?!?p> “善惡是非……”莊鷺閉著眼,將額頭貼在冷冷的欄桿上?!八晕易砸詾槁斆?,自以為無拘無束,到頭來只是從開始就一具被設定好了的傀儡,然后毫不自知、滿懷熱忱地追求著各種虛妄?”
“倒不至于那么悲慘了啦……我相信這世上沒有誰是完全意義上的傀儡,也沒有誰不是生活在萬丈朝陽下的朝鮮人?!?p> 莊鷺的表情有些掙扎而迷惘,她不想、也不敢跌入前方那個無光的深淵。“可是,比如偷竊,比如欺騙、傷害,難道是對的嗎?”
“哈,欺騙、偷竊、傷害對于群體生存基本都是負效應,當然應該被列為‘不對的’。你看,這不成功地深植在你心中了嗎?”
莊鷺思索猶豫片刻,皺了皺眉。“可像孟醴那樣出賣色相……”
“一樣的呀。最是人間留不住,嬌妻都成黃臉婆?!绷暮呛且恍Α!笆篱g會有讓男人動心的女子,如果由人鬻色,很可能家庭破碎社會大亂呀,所以那也是我們‘應該’去唾罵的行為?!?p> “可是我們活著,不就是應該為了我族群的繁榮嗎?”莊鷺眼中最后一抹火苗閃了閃,然后也熄滅。聰慧如她,已經隱隱想到了答案。
“恩,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社會化產品,你毫無猶疑,你心中已鑄是非?!绷牡卮鸬馈?p> 莊鷺木然地望著遠方,不再言語。時而皺眉,時而苦笑。柳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饒有興致地撇了撇嘴。
“誒,小鷺你說,要是我在這林子里隨手畫一個大圓,抓九個人分成三隊扔進圈里,嗯,讓他們把鞋襪都脫了,再隨手丟給他們一根樹枝,再制定一大堆規(guī)則禁忌,比如只能用左手和右腳碰到樹枝,每次肢體與樹枝接觸時間不得超過三秒鐘,然后告訴他們,把樹枝控制在己方領域的時間第二久的那隊人最牛逼,嘿,我最后再給這游戲起個名字叫‘蹴枝’……你能想象,一千年后這個世界上將有億萬人迷于此道,牽腸掛肚,為一個高難度動作拍案叫好,為一場勝利歡呼吶喊,為一個失誤捶足頓胸,你能想象,將有無數(shù)人前赴后繼,毫無遲疑地為這個游戲去傾注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思考攻防進退的技巧、鉆研其中的戰(zhàn)術、鍛煉自己的腳丫,只希望能成為其間的翹楚,有朝一日能夠站上‘蹴枝’這座金字塔的巔峰么?”
“多滑稽啊,世界上應該沒有那么多瘋子吧……”莊鷺猶在沉思,她對著暗夜訥訥地答道。
“可籃球、足球、圍棋、科舉、藝術、權力、商業(yè)、政治,這從前、現(xiàn)在、將來,這世上所有讓人耗盡一生心血的萬般種種,哪個其實不是如此呢?”
莊鷺聽罷沉默良久,眼中神采更加黯然。夾在瑟瑟風中,柳夏的耳畔終于傳來她喃喃的自語。
“……那我們與禽獸何異,與蜉蝣螻蟻何異?何謂是非對錯?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或許人類尚且不如禽獸蜉蝣呢……要么如阿平一樣無憂地過完一生,要么陷入舉目無光的黑暗?!?p> 莊鷺回首望著柳夏的雙眼,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可為什么我不覺得你身在無光的黑暗?”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一切皆虛妄,一切都毫無意義,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我該往哪兒去,還好有這一次‘失蹤’……”
柳夏的眼睛也笑了,莊鷺在那里看見一抹和煦的芒。
“我找到了我的太陽?!?p> 莊鷺原本黯然一片的目中閃爍著期待和迷惑。
她等到的卻不是他的回答。
叮鈴!叮鈴!叮鈴!
柳夏恍然,溫柔一笑,從褲兜里掏出了閃爍的手機。
“呀!下次再說,趕緊趕緊!”
“啊……鬧鐘?凌晨三點?!”
“對啊,走吧!”
柳夏神秘地眨了眨眼,進屋抓上二人租來的羽絨服,停在門口微笑地回首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