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葉一枝花
一
九月十四。
清晨。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
如果說九天是早起的鳥兒,那“春江水暖鴨先知”就是早起的蟲兒。
昨天晚上從“春江水暖鴨先知”那兒得知鼯鼠的消息讓九天一夜都很興奮,興奮得一夜未眠。春江晚景樓旁的弄堂里有一家回老爺面鋪,那面鋪只做鋼頭火勺,遠(yuǎn)近聞名,面香不怕巷子深,九天起了個大早,買了五個鋼頭火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回了春江晚景樓。
九天回到春江晚景樓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血腥的場面,驚愕的鋼頭火勺脫手滾落。
“春江水暖鴨先知”倒在血泊中,血還未凝,尸體還未涼,氣息已斷,他的臉被一把扇子遮擋,一把上面畫著七葉一枝花的扇子,落款題注是“鼯鼠”的印章,那是七葉一枝花殺人后留下的標(biāo)志,落款就是雇主,江湖上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七葉一枝花,扶州最恐怖的殺人組織,只要出的價錢達(dá)到他們的要求,那就沒有完成不了的任務(wù),而且從來沒有失過手。
“春江水暖鴨先知”什么事都能未卜先知,但是沒有預(yù)料自己的生死。
桃花托著“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尸體,欲哭無淚,此時無淚勝有淚,此時無聲勝有聲。
“春江水暖鴨先知”就這樣走了,帶著那首和珅的絕命詩走了,帶著水泛含龍的疑惑不解走了,走得那么離奇,那么不可思議。
在場泣下誰最多,多情九天青衫濕。
為什么九天的淚最多?
難道是對“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死所愧疚?
難道是被桃花的多情感動?
還是因為其他?
沒有答案!
水泛含龍正在思索這些疑問的時候,桃花咬牙切齒地說過“鼯鼠”的名字后便吐了一口鮮血,暈厥過去了。
二
九月十七。
夕陽將要西下。
寒山深處的人家便是神醫(yī)張伯景的家。
滿山楓葉正紅。
天下蕓蕓眾生熙熙攘攘。
熙熙攘攘的目的是什么?
司馬遷看得明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想要獲得就必須付出?!比缡嗽诤降纳降渍f,“天上永遠(yuǎn)不會掉餡餅,也許有掉的東西,但也只是鳥屎?!?p> 一只落荒而逃的鳥屁滾尿流,便下的一攤屎恰巧落在如尸人的頭上。
“晦氣!”
如尸人說完便后悔了,因為有些話一出口便會變?yōu)楝F(xiàn)實的。
夫妻丈夫店門牌高懸,任何強(qiáng)出頭的東西總是要招嫉妒的,如尸人順著迂曲的石徑朝夫妻丈夫店走去。
三
夫妻丈夫店內(nèi),有藥材也有棺材,僅這兩樣就已經(jīng)夠發(fā)財?shù)牧恕?p> 夫妻丈夫店是一個藥鋪,也是一個棺材鋪。
鋪子的老板就是張伯景,就是那個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的神醫(yī)。
張伯景,坐在鋪內(nèi)的桌子后面;桌子對面還有兩個人,水泛含龍和九天;桌子上有一根鵝毛,一根很狼藉的鵝毛。
“含龍知道你嗜食鵝肉,故以一鵝相送?!本盘炖⒕蔚卣f,“可鬼使神差,鵝飛了,抓在我手中的只有一根鵝毛,所以無可奈何只能送你一根鵝毛了?!?p>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張伯景說,“銀子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銀子是萬萬不能的,銀子可以買到許多東西,可是有些東西是用銀子買不到的,比如真正的朋友情?!?p> “比如還有真正朋友的義,我總是有困難的時候才來找你,來討擾你?!彼汉埧畤@,隨后感激道,“張伯景果然名不虛傳,桃花的血厥病在你的一根金針與三服通瘀煎下竟然能藥到病除,扁鵲不及!大恩不言謝!”
“舉手之勞,雕蟲小技罷了,不足掛齒!真正的朋友就是這樣,素日無須想起,因為我們彼此從未忘記!”張伯景說,隨后問道,“含龍老弟四肢冰涼的毛病不知服了當(dāng)歸四逆湯好了沒?”
“多謝伯景兄關(guān)心,那當(dāng)歸四逆湯的方子吃了三服就不吃了,改為食療,改喝羊肉湯了?!彼汉堈f,“四季常喝羊肉湯,不找大夫開藥方。羊肉湯溫中散寒,癥狀改善多了。”
“終身不病的人不能成為良醫(yī)?!睆埐罢f,“久病成良醫(yī),這句話一點(diǎn)兒不假?!?p> “我近來右耳內(nèi)灼熱脹痛,不知張老有何良方?”九天問。
“那是熱毒壅心所致?!睆埐罢f,“以黃連十錢、蝎子五錢配伍相煎,一服可愈。”
“黃連苦口不苦心,蝎子毒人亦祛病?!本盘煺f,“看來我的病還可以治,不至于死掉。”
“當(dāng)然!”張伯景說,“死病無藥醫(yī),藥醫(yī)不死病。”
裝黃連的木屜仍在,只是木屜上插著一枝花。
那不是一般的花,那是一枝七葉一枝花。
七葉一枝花,一莖六七葉,也有四五葉,莖一尺余,葉綠色;六月開黃紫花,蕊赤黃色,上有金絲垂下,蕊長三四寸;秋結(jié)紅籽。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
“七葉一枝花,深山是它家?;ㄈ~一同現(xiàn),血染晚殘霞?!睆埐绑@惶顫聲說,“殺人如麻的七葉一枝花?!?p> “得到七葉一枝花送的七葉一枝花的人,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死!”水泛含龍肯定地說,“沒有一個不死的,從不例外?!?p> 九天拔下插在木屜上的七葉一枝花,呆若木雞,可是突然卻笑了出來,像梨園戲子的笑。
“一個要死的人竟然能笑出來,我真是莫名其妙。”水泛含龍說,“我說過,得到七葉一枝花送的七葉一枝花的人,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死。沒有一個不死的,從不例外?!?p> 九天仍在笑,笑得很自然,也很坦然。
“你笑什么?”張伯景焦急地問,“你到底在笑什么?”
“一個人能活著,而且能長久地活下去,這個人沒有理由不笑!”九天說。
“活著的人當(dāng)然沒有理由不笑?!睆埐罢f,“可你這個將要死的人為什么卻能笑得出來?”
“因為我們不會死?!本盘煺f,“這個理由足可以讓我笑,而且笑得還可以很開心,你說是嗎?”
“得到七葉一枝花送的七葉一枝花的人,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死。沒有一個不死的,從不例外?!彼汉堈f,“這句話我已經(jīng)說了三遍了。”
“其實無論說多少遍,結(jié)局卻不會改變的?!本盘煺f,“看來你好像對七葉一枝花不是很了解?!?p> “七葉一枝花,深山是它家。花葉一同現(xiàn),血染晚殘霞?!彼汉堈f,“這句話連牧童都知道?!?p> “除此之外,你們還知道什么?”九天又問。
“七葉一枝花是一個殺人的人,更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草菅人命,殺人如麻?!睆埐皳屩f,“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了?!?p> “你錯了,七葉一枝花是一個秘密恐怖的殺人組織?!本盘煺f,“其實是八個殺人的人,而絕不是一個殺人的人?!?p> “八個殺人的人?”張伯景驚愕不已問,“怎么會是八個殺人的人?”
“一枝花是一個殺人的人,七葉則是七個殺人的人,并且一枝花是這個秘密組織的頭目,七葉則是他一手訓(xùn)練的七個殺手?!本盘煺f,“得到七葉一枝花送的七葉一枝花的人,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死。沒有一個不死的,從不例外?!?p> “我越來越糊涂了?!睆埐罢f,“我們既然得到了七葉一枝花送的七葉一枝花,又為何說我們還能活著?”
“原因其實很簡單!”九天說,“而且簡單到了極點(diǎn)?!?p> “可我卻想不出?!睆埐罢f,“一點(diǎn)兒也想不出?!?p> “因為這七葉一枝花不是七葉一枝花送的!”九天說。
“不是七葉一枝花送的?”張伯景說,“我簡直不能相信?!?p> “看來你對七葉一枝花真的是一點(diǎn)兒也不熟悉?!本盘煺f,“七葉一枝花對要?dú)⒌娜怂貋砗茏鹬?,送的花也很莊重,一枝花七片葉子。你看這一枝七葉一枝花,雖然是一枝花,卻只是有六片葉子,顯然是有人冒充七葉一枝花,圖謀不軌??墒沁@個冒充七葉一枝花的人卻忘了:圖謀不軌,禍必喪生?!?p> “九天,那冒充七葉一枝花的人到底居心何在呢?”張伯景問。
“要?dú)⒛?!”九天說,“因為這個人殺你沒有完全的把握,所以想用七葉一枝花將你的信心徹底摧毀,之后則乘虛而入。”
“那這個人到底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張伯景問。
“一個小人,絕對是一個小人!”九天斬釘截鐵道。
“小人?”張伯景疑問。
“是一個小人?!本盘煺f,“悍婦妒欲而非妒美,小人嫉利而非嫉賢。那這個人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大夫并兼做棺材生意的人!”
“對!”水泛含龍附和道,“你很聰明。”
“這個人一定經(jīng)營無方,生意日漸衰落,而他卻沒有自知之明,也不見賢思齊,將一切錯誤歸咎于你的競爭,又自恃有點(diǎn)武藝,所以想尋釁滋事,借故殺人。”九天說,“其實,有錯不認(rèn)錯,還要犯大錯。”
“你簡直聰明極了,你說的一點(diǎn)兒也不錯!”水泛含龍隨后補(bǔ)充說,“這個人和伯景兄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伯景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而來者是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也獨(dú)善其身!”
“也許這個人就要來了?!本盘煺f。
“不是也許?!彼汉堈f,“而是這個人就要來了!”
忽然,門開了,一個人闖了進(jìn)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如尸人。
如尸人的確如一具死尸,麻木不仁的臉蒼白而僵硬。
張伯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如尸人也沒有說話,也是微笑。
其實有些事已經(jīng)心照不宣了,開口倒感覺非常難堪與尷尬。
“夫妻店為什么要改名為夫妻丈夫店?”還是如尸人先開了口。
“夫妻店本是夫與妻開的店。”張伯景說,“妻已死,可丈夫仍茍生,所以便叫夫妻丈夫店了?!?p> “買一只袖子的衣服?!比缡苏f,“還有只是一只的鞋子?!?p> “我這里只賣藥材與棺材,不售衣服與鞋子,你這是無中生有,要無縫的石頭流出水來?!睆埐罢f,“況且天底之下,只有兩只袖子的衣服與成雙的鞋子?!?p> 一包銀子重重地砸在柜臺上。
“大爺有銀子,也一定要在你這里買到一只袖子的衣服與一只鞋子。”如尸人說,“如果沒有,我可就要翻臉不認(rèn)人,砸了你的店,殺了你這個人?!?p> “一只袖子的衣服與一只鞋子難道是你穿嗎?”張伯景問。
“當(dāng)然!”如尸人說,“是我穿的?!?p> “可你的胳膊有兩條,腳也有兩只。”張伯景問,“那你為何要買一只袖子的衣服與一只鞋子?”
“有銀子買東西還需要理由嗎?”如尸人不懷好意地問。
“當(dāng)然需要?!睆埐罢f著,從內(nèi)屋中拿出一套新衣服與一雙新鞋子,然后用剪刀剪掉一只袖子,又毀了一只鞋子,隨后說,“東西在,賣給你當(dāng)然是需要理由的,如果沒有理由,這普普通通的一只袖子衣服與一只鞋子用黃金萬兩也買不走的?!?p> 如尸人什么也沒有說,又是微笑。
張伯景也微笑。
“兩個人你笑我也笑。其實無論是誰,都可以笑。”張伯景說,“但是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p> “的確是這樣?!比缡苏f,“我仍然沒有買一只袖子的衣服與一只鞋子的理由?!?p> “我可以替你找一個理由?!睆埐罢f,“而且完美無缺?!?p> “什么理由?”如尸人不解地問。
“我做大夫賣藥材,那是為了賺活人的錢財;我做商人賣棺材,那是為了賺死人的錢財。只要是人,既然來我這兒,死與活都要給我錢?!睆埐罢f,“所以說,來我這兒無非有兩種人:一種是要生的人,看病求醫(yī)。另一種是要死的人,準(zhǔn)備后事。而你絕對是屬于后一種人。你買一只袖子衣服與一只鞋子倒不如買一口棺材,不過在你死之前,我不妨先將一只袖子的衣服與一只鞋子賣給你,賣給你的理由是你只有一條胳膊與一只腳。”
“可我還是有兩條胳膊與兩只腳的!”如尸人說。
“是的,我知道!”張伯景說,“但我可以替你割掉一條胳膊與一只腳?!?p> 如尸人臉上的笑已經(jīng)蕩然無存,蒼白的臉陰森恐怖。僵硬的手一按桌子,一張結(jié)實的桌子頓時支離破碎。
張伯景仍然在微笑著,從容地對如尸人說:“老虎兇猛,只有三跳之功;野豬厲害,只有一沖之力。蒼蠅會蜘蛛,那是自投羅網(wǎng)??缮n蠅粘在了蜘蛛網(wǎng)上,那可只有坐以待斃,有去無回?!?p> 如尸人僵硬的手如僵硬的刀,已忍耐不住,迎面劈來,可劈在半空,身體便僵硬了,因為人已經(jīng)死了。
張伯景仍然微笑著,他才是笑得最好的那一個,因為他笑到了最后。
如尸人趴在地上,已是涼尸一具。
突然,張伯景的笑一下子沒有了,臉已扭曲與抽搐。因為如尸人后心上插著一枝七葉一枝花,一枝花七片葉子,并附一張短箋,上云:這就是冒充與褻瀆七葉一枝花的下場。
“七葉一枝花,深山是它家?;ㄈ~一同現(xiàn),血染晚殘霞?!睆埐班?,“不知道將會有多少人要死!”
殘陽如血,晚霞是紅的,血也是紅的,難道晚霞是用血染成的?
七葉一枝花到底在哪兒?這個疑問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只聽九天從桃花療養(yǎng)的屋子跑出來,驚呼道:“桃花不見了!”
四
北有同仁堂,南有祖一堂。
張伯景夫妻丈夫店本不是什么堂,可是尋訪問藥的人絡(luò)繹不絕。
“夫妻丈夫店忙了,桃花走了,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走了?”九天問。
“是!”水泛含龍道,“是應(yīng)該走了!”
“去哪兒?”九天問。
“去找鼯鼠!”水泛含龍說。
“狡兔三窟,既然鼯鼠以重金收買七葉一枝花殺了‘春江水暖鴨先知’,說明鼯鼠想阻止你找他?!本盘煺f,“他殺了‘春江水暖鴨先知’后,‘春江水暖鴨先知’先前告訴我們鼯鼠的藏身之所也許就找不到他了!那我們怎么找?到哪兒去找?”
“既然兇手殺了‘春江水暖鴨先知’后留了一把扇子,那我們就從這把扇面畫著七葉一枝花的扇子找起!”水泛含龍說。
“怎么找?”九天問。
“你還記得那個婆婆的女兒嗎?”水泛含龍問,隨后解釋道,“就是那個在城西頭賣紙扇的女人!”
賣紙扇的女人會不會還在城西頭?也許至少現(xiàn)在不會,現(xiàn)在天空蒙蒙地下起了小雨,沒有人會在下雨天出來賣紙扇。
那么桃花現(xiàn)在又在哪兒?又在做什么?
水泛含龍和九天想到這兒的時候神色如這秋雨般凄涼而迷茫。
扶州大手筆
《殘陽如血,晚霞是血染紅的?》:”鷹飛草長馬蹄馳,晚霞如血?dú)堦栔Q晷蕊L(fēng)三千里,一劍斬退百萬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