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奶奶為什么不愛你？

　　今天，奶奶火化了，我替你去看過了。

　　聽到她走的消息我一定也不震驚，反而替她高興，因為她活著也是受罪，在一堆不愛她的兒女面前，她“一無是處”，沒人愿意養(yǎng)她，到處被人嫌棄，如果能早點回到最初來的地方，也是好事。

　　我今天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倒不是我堅強，只是一點也不難過。殯儀館簡潔、肅穆，先是默哀又是哀樂，不過是期望活著的人努力回想死者的過往，給他們活著的日子畫下句號，給他們回去的路點盞明燈。但是，卻發(fā)生了最具諷刺意味的事情。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誘導叔叔點燃了蠟燭，還沒有亮幾個，姑姑趕緊跑出來阻止，

　　“這個要錢的”

　　“人家說不要錢”

　　“咋可能不要錢，他們這兒啥都要錢”

　　“哎呀，你咋這么笨，這點事都干不好，聽咱姐的，他們肯定都要錢”

　　“你們不點蠟燭嗎？”

　　“不點，我們不點，開始吧！”

　　呵呵，真是“孝感動天”啊，不過也算是表里如一，跟他們過往幾十年的表現(xiàn)沒有任何出入。

　　最可笑的是，最后遺體告別的時候，先有一個人領哭，其他人只管拿出看家本領，一個比一個哭的厲害，瞻仰遺體結(jié)束之后，他們又轉(zhuǎn)身走出告別廳，眼淚一抹、孝帽一摘，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即將火化的人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也不過是貢獻了一段表演。

　　相比于他們，我覺得我還是尊重死者的，默哀的時候我認真回憶了，告別的時候我也仔細看了，沒有眼淚也不硬擠，爸爸，我敢說我是最真誠的。

　　上次參加爺爺?shù)脑岫Y，才勉強認識了我的叔叔和姑姑們，走在馬路上，誰又認識誰？他們待我如陌生人，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我也待他們?nèi)缒吧耍瑳]有正眼瞧他們一下。

　　不對，連陌生人也不如。我看到陌生的小孩子，會主動扮鬼臉抖他們開心；我看到陌生的保潔阿姨，會主動避開他們剛剛拖過的地面；我看到陌生的快遞小哥，會多等一趟電梯，讓他們先上?？梢詫τ谀愕男值芙忝茫覜]有辦法對他們?nèi)缒吧恕?p>　　我猜我有一個叔叔，三個姑姑，你排老三。為什么說猜，因為他們是我二十年也見不一次人，這次是奶奶的葬禮，上一次是爺爺?shù)脑岫Y，上上一次是在院內(nèi)的胡同碰到，上上上一次是你的葬禮。

　　為什么我們的關(guān)系這么差？那就從你住院開始，我們數(shù)數(shù)吧。

　　你最后一次住院幾個月，他們?nèi)ミ^醫(yī)院一次，買了你最愛吃的大白兔奶糖。

　　你去世二十三年，奶奶和三個姑姑去過墓地0次。叔叔去過5次，爺爺去過12次。

　　你去世二十三年，我去奶奶家吃飯0次，去奶奶家拜年23次，碰到叔叔10次，碰到姑姑0次。

　　你去世二十三年，奶奶趕我和媽媽走，無數(shù)次。

　　你能相信嗎，你葬禮的當天，我們到奶奶家商量后續(xù)的事情，奶奶當著親戚的面，讓我和媽媽走人。理由是什么呢？理由是奶奶腿不舒服，跟爺爺睡在一張床上休息不好，家里沒有地方住了，需要住我們家的那個小屋，希望媽媽懂點事，把那個小屋騰出來，好讓爺爺能睡個好覺。

　　荒謬嗎？更荒謬的在后面，奶奶還說了，家里新買的電冰箱和洗衣機，如果想留下來就當是孝敬他們了，如果媽媽把這些家電搬走了，她也不怪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響徹整棟居民樓。說著說著，就要定搬家的日期了。

　　這是要把我和媽媽掃地出門啊，我才7歲，剛剛失去了爸爸，媽媽也才剛剛失去了丈夫，就這樣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嗎？媽媽當然不同意，據(jù)理力爭，奮力拼搏，才算是暫時保住了我們住的地方。在媽媽的爭取下，我們在那里又住了二十三年。所以那個地方對于我來說，永遠都是個痛，對于媽媽來說，是她誓死都要守住的地方。

　　這些都是媽媽告訴我的，我也記不得當時的情況，但是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憑什么？就憑他們對我的冷漠，就憑他們對你的事不關(guān)己。爸爸，你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

　　如果我當時懂事，我一定會為你和媽媽據(jù)理力爭，想讓我和媽媽搬出這個家也可以，至少要把你留下來的債也分一分吧，你住院花費十幾萬，買出租車十幾萬，這些要不要也讓他們來一起負擔。然后順便，我還可以跟他們辦理一個斷絕關(guān)系的手續(xù)，從此他們不是我的親人，我也不是他們家的骨血，我是跟你的姓，不是他們的。

　　如果我當時有能力，我一定會帶著媽媽搬離那個地方，再也不會讓他們家的任何人影響我們的生活，再也不會住在一個窗戶對著他們家陽臺的地方，再也不會住在一個需要小聲說話、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的地方，再也不會住在一直被噩夢籠罩、被魔鬼監(jiān)控的地方。

　　我能理解媽媽為了跟他們賭氣，一定要留下來守住這間房子的苦心，可是我的童年、媽媽的青春、你的一生，都這樣充滿悲劇色彩，我們都只能活在過去。

　　爸爸，這就是我一定要給自己買個房子的原因吧，即使房子再小，也是完完全全屬于我的，屬于我自己的家，一個我可以在里面大笑、大哭、大罵、大唱的地方，一個可以做自己的地方。

　　還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為什么奶奶不愛你呢？為什么你的兄弟姐妹不愛你呢？為什么他們不愿意去看你，你咋就混的這么差呢？

　　難道你是路邊垃圾桶撿的？

　　你是奶奶跟別人生的，你是奶奶和爺爺心里的一根刺？

　　生你的時候爺爺奶奶吵架了，所以把氣出在你的身上？

　　你從小體弱多病，花光了家里的錢？

　　你從小調(diào)皮搗蛋，闖了大禍，家里因你日漸中落？

　　你從小惡跡斑斑，不小心害死了家里的兄弟姐妹？

　　是不是真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呀，爸爸，如果真是因為你的錯，我認了，也忍了，但是請你告訴我吧，我不想不明不白。如果是真的，我可以去跟他們道歉，爭取他們的原諒，我不想承認我的家人是他們這樣的人，我不想他們對我和對你是這種態(tài)度。

　　如果沒有什么隱情，如果真的只是因為他們是冷漠和無情的人，我也認了，我也忍了，因為我不會再見他們了，也不會跟他們有任何的瓜葛。

　　我今天在想，如果你還活著，看到他們這樣會作何感想。如果你還活著，過去二十三年我都要跟這樣的人糾纏，該有多痛苦。如果你還活著，我就要跟繼續(xù)跟這樣的人糾纏無數(shù)年，更痛苦。如果你還活著，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認清他們的真面目，說不定一生都要被他們拖累。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你走的好。

　　你知道嗎，我今天偷偷看了幾眼幾個姑姑和叔叔，我很慶幸，我沒有長的特別像他們，只是有一點像，走在馬路上不會被認出來是一家人的那種像。感謝媽媽給我的基因，否則我可能真的要去整容了。我不想做他們中的一員。

　　我想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但是我知道我要先對別人溫暖。

　　我想被這個世界珍惜，但是我知道我要先懂得回報和感恩。

　　我想學會愛，我想周游世界，我想開開心心，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榨干別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