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ǘ澹?p> 鈴蘭公主進入天平堡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帝國。
她原本就是老皇帝偏愛的女兒,現(xiàn)在又公開宣布要按照繼承人的標準來進行培養(yǎng)。老皇帝的這個舉動,甚至比之前一系列的改革都要讓人震撼。
而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皇子水仙了。
這些年來已經(jīng)愈發(fā)沉穩(wěn)冷靜的他,在得知這個消息時,竟然也呆站在那里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瘋了,難道他想讓那個一點公主該有的樣子都沒有的小家伙,繼承他的皇位嗎?”
這時候,他少年時就聽過,后來被遺忘了很久的話突然響起在耳邊。
“您真正的對手,只有其他國家的一國之君,或者以后可能會出生的,您的弟弟妹妹們?!?p> 那是他的老師,女武神白楊對他的教導(dǎo)。
?。ǘ?p> 款冬站在講臺上,看著坐在第一排卻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小公主鈴蘭。
這真是他帶過的最糟糕的學(xué)生。
上課睡覺,做作業(yè)的時候開小差,他不在城堡里的時候還會想盡各種辦法偷偷溜出去。
光是管理和教育這樣一位公主就消耗了款冬大半精力,更糟糕的是他還要想盡辦法去保護這樣一位公主。
他先是讓自己訓(xùn)練出來的皇家輕騎兵衛(wèi)隊時刻陪同保護鈴蘭,但這個頑皮的小公主很快就和年輕的皇家輕騎兵們打成一片,他們甚至成了縱容和掩護她的“幫兇”。無奈之下,他只能盡可能地親自跟隨在小公主的身邊。
小公主唯一聽話,讓他省心的時候,只有在兩門課程上。
一門是劍術(shù),這是一門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課程,就是體能、力量、還有基本動作的訓(xùn)練,完全不像小說和戲劇里描寫的那樣花哨。但這個時候,小公主卻出奇地有耐心,老老實實地按照他的要求進行訓(xùn)練。
另一門是騎術(shù),去皇家輕騎兵里實習(xí)的第一天,老皇帝就送給她一匹小馬作為坐騎。小公主為開心了好久,連平日里對父親的埋怨都全部一掃而空。
總之,鈴蘭公主在幾乎是被強迫的狀態(tài)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培養(yǎng)之后,總算有了點小成果。但是如果說按照皇位繼承人的標準的話,那這點成果還差得很遠。
更不要說和她的哥哥比了,那可是能夠和父皇較量的男人。
?。ǘ撸?p> 小公主離開身邊后的兩年里,老皇帝似乎比以前衰老得更快了。他的身形不再像以前那樣硬朗,頭上的白發(fā)也逐漸變得更加枯燥?;实叟鍎突屎笈鍎Χ妓土顺鋈?,取而代之掛在腰間的是一把并不起眼的闊劍,甚至不如他手里的拐杖更能吸引目光。
當(dāng)他在皇位上坐下時,顫抖的身體仿佛讓整個椅子的根基都在搖晃。
但即便如此,自從鈴蘭去了天平堡以后,便無人再敢在大殿中與他對抗。
中央廣場上的斷頭臺,已經(jīng)許多日沒有撤走了,石板地面上的干涸血跡詳細地描述了反抗皇帝之人的下場。曾經(jīng)答應(yīng)為各方勢力出頭的皇子,現(xiàn)在也不得不回歸沉默,向自己的父親妥協(xié)。
當(dāng)然,他不可能永遠都妥協(xié)。
(二十八)
“交給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皇子殿下,我們已經(jīng)嘗試過了,但是根本無法接近公主。每次她離開城堡,輕騎兵幾乎都一直形影不離地保護她,甚至有時候由款冬先生本人親自護衛(wèi)?!?p> “好的,我知道了。”
“殿下,在下能不能問一問,您讓我們試著去接近公主殿下,卻又沒有其他任何命令要求,這是為什么……”
“因為我想檢驗一下你們的能力,款冬先生是我在利利安時候的朋友,他的能力非常優(yōu)秀,如果你們能夠突破他的布下的防御的話,那就算是合格了?!?p> “噢,是的,我們會繼續(xù)努力的,殿下?!?p> “不過要注意,你們千萬不能被款冬發(fā)現(xiàn)了,否則我會按照執(zhí)行任務(wù)時的標準,對你們進行處罰的?!?p> ?。ǘ牛?p> 納西索斯騎士競技大會。
這是近十年來規(guī)模最盛大的一次集會,除了幾大諸侯領(lǐng)主之外,各地的貴族、騎士、軍官等等都匯集到了納西索斯,其中不少都是參加競技比賽的人。
競技大會第一天,老皇帝領(lǐng)著眾人進場。競技場的觀眾席分為南北兩側(cè),老皇帝把鈴蘭公主帶在自己身邊,和其他帝國中央的官員們坐在南側(cè),而水仙皇子卻和各地諸侯領(lǐng)主坐在北側(cè)。
例外的只有一個人——來自利利安的維特蘭公爵款冬,他既是領(lǐng)主,又是水仙皇子的好朋友,卻一直守在老皇帝和小公主的后面。
當(dāng)然,對于前來觀戰(zhàn)的平民們,他們可沒有想那么多。他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場上的比賽里。人們記憶中留下的,是阿澤利亞伯爵木犀和騎士團大團長銀杉的驚天一戰(zhàn),是千鎮(zhèn)騎士罌粟那所向無敵的奪冠之路。
騎士競技大會結(jié)束后,它帶來的余熱仍然久久不退卻。酒館里的男人們在爭論著到底誰支持的人才是最強大的騎士,深閨中的小姐們則思念著某位向自己獻上花朵然后為自己贏得比賽的男士。
許多人都沒注意到,陰云已經(jīng)悄悄在納西索斯城的上空聚集。
(三十)
禱告結(jié)束時,正要離開萬神殿的水仙皇子被攔住了去路。
阻攔他的人是一批身披斗篷、手握利刃的男人,雖然沒有穿上盔甲和罩袍,但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來自納西索斯騎士團的騎士們。
“請留步,皇子殿下?!彬T士團大團長銀杉出現(xiàn)在了水仙的背后。
“銀杉閣下,請問有什么事嗎?”
水仙問道,但是他沒有回頭,而是一直盯著面前的手握利刃的男人們。
“當(dāng)然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便y杉說,“希望殿下您能與我們一同移步更安全的地方。”
“就在這里說吧,這里很安全,不是有那么多騎士在嗎?”
水仙平靜地說。
雙方沉默了半晌,然后銀杉開口了:
“我們決定要將殿下您送上皇位,但這需要殿下您自己給予一些幫助?!?p> 只有一秒不到的時間,水仙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但是馬上就恢復(fù)了平靜。
“我不會背叛帝國,也不會讓你們傷害我的父皇的?!彼烧f,“繼承皇位是我和父皇之間的事,還輪不上你們教會來插手?!?p> 騎士們舉著劍,朝水仙逼近了一步。
“皇子殿下,您以為您還能選擇嗎?”
“當(dāng)然可以,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p> 水仙說完,萬神殿外面便響起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一個教士在門口探頭往外看了一眼,幾乎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水仙部下的數(shù)百名官兵已經(jīng)手握火槍,包圍了納西索斯萬神殿。這一舉動造成了巨大的騷動,附近的市民都驚慌失措地躲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大團長先生?!?p> 水仙微微一笑,穿過那些騎士們,走向了萬神殿門口。
騎士團大團長大概忘了,現(xiàn)在的帝國皇子、納西索斯公爵,可是能夠和老皇帝分庭抗禮的人,早已不可能像當(dāng)初那樣稚嫩年輕。
不過,在水仙即將完全走出萬神殿的前一刻,銀杉還是大聲說道:
“皇子殿下,我們的決定是不會變的,您終究不會有別的選擇?!?p> ?。ㄈ唬?p> 水仙的臉上浮現(xiàn)著笑意。
隨著自然和人文科學(xué)的發(fā)展,昔日在民眾中極具號召力的教會逐漸減弱。而這些年來,老皇帝一直在加強自己的權(quán)力,對教會而言更加是雪上加霜。從前兩年起,他們已經(jīng)變得比普通貴族領(lǐng)主更加急于改變這一切。
他們想要除掉老皇帝,讓皇子繼位。
可是水仙才沒有那么愚蠢,讓自己成為教會所利用的工具。
他很輕易就能想到自己繼位之后面臨的是什么。
承受著全帝國所有人的懷疑和害怕,他會成為人們心中的“弒君者”、“弒父者”。
到那時候,能夠為他洗凈冤屈、消除懷疑的,只有代表神明的納西索斯教會。他將會淪為教會手中的一顆棋子,一個受制于人的君王。
所以,他絕不會答應(yīng)教會。
?。ㄈ?p> 不過,另一種選擇也不是不行。
“風(fēng)信子,你記住我說的話了嗎?”
“記住了,皇子殿下。”
“好的,那你重復(fù)一遍?!?p> “六天之后您將會離開納西索斯去往海燕,在那之前我必須保證鈴蘭公主的安全。”
“很好?!?p> “可是殿下,您不是說一共有兩個任務(wù)交給我嗎?”
“沒錯,不過第二個任務(wù),要等到六天之后,我離開納西索斯時再告訴你?!?p> “……殿下,如果我能完成這兩個任務(wù)的話,您真的能恢復(fù)我父親的名譽嗎?”
“當(dāng)然了,我是未來的帝國皇帝,只要是在這個帝國之內(nèi),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p> 沒錯,只要自己離開納西索斯,將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全部推給教會就行。
?。ㄈ?p> 款冬嗅到了空氣中細微的變化。
他帶著幾個小隊的輕騎兵,對他所懷疑的地方進行了數(shù)次探查。
皇宮、軍營、萬神殿、公爵府邸,還有自己的天平堡。
可是他沒找到任何線索,因為他僅僅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并不知道究竟要發(fā)生什么。
為了以防萬一,他將部分兵力調(diào)入天平堡。
為了以防萬一,他將風(fēng)信子調(diào)離自己和鈴蘭身邊,派去利利安送信。
為了以防萬一,他取消了鈴蘭公主去學(xué)習(xí)舞蹈的課程,取而代之的是讓她穿上胸甲,盡可能地多掌握一點點保護自己的劍術(shù)。
?。ㄈ模?p> 水仙將手輕輕放在了,來碼頭為自己送別的妹妹頭上。
妹妹開心地笑著。
他想起了幾年前的日子,想起了鈴蘭霸占了他的臥室和床鋪,還不依不饒地要他陪她玩耍的那些晚上。
這份美好如此脆弱,僅僅因為父皇的一道命令的全部煙消云散。
“鈴蘭,很疼嗎?”
“不會啊哥哥?!?p>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在面對他的時候也變得那么愛逞強。
她哪里知道,昨天在酒館里試圖抓住她,后來又打傷了她的腿的皇家步兵們,是教會勢力滲透到皇家衛(wèi)隊里的人。她哪里知道,風(fēng)信子、皇家輕騎兵、還有酒館里的酒客們一起保護了她這件事情,避免了多大的危機。
不過,一切都只到今天為止了。
過了今夜,無論是那個從不肯對自己笑顏相向的父親,還是這個自己也曾經(jīng)喜愛過的妹妹,都會在他的人生里結(jié)束。
最終的勝利,只會屬于他。
(三十五)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納西索斯的夜空。
納西索斯騎士團的鐵蹄踏碎了街道。
皇宮大殿里的老皇帝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晚一步到來的皇家輕騎兵們,落入了騎士團的包圍。
前往利利安的風(fēng)信子半路折回,身披鎧甲,手握父親留下的手槍走進了天平堡。
滾燙的子彈,打穿了鈴蘭的胸甲,射入了小公主的胸膛。
然而,本該回到納西索斯繼承皇位的皇子,卻沒有回來。
?。ㄈ?p> 當(dāng)知道水仙皇子要出訪海燕王國的時候,海燕王國原定前往大洋對岸的海燕遠洋艦隊臨時改變命令,全部都留了下來。
他們將會被當(dāng)作儀仗用艦隊,來歡迎他們海燕的女婿。
用它們的大炮來歡迎。
這可是個好機會,精打細算的王公貴族們早就想好了,如今的海燕王國已經(jīng)不需要什么帝國,更不需要一個和自己攀上親戚關(guān)系的新皇帝了。
“如果大陸上有一個強權(quán)帝國,我們就依附它,利用它;如果這個強權(quán)帝國衰落了,那我們就要添上一份力,徹底拆散它,讓它從此不復(fù)存在?!?p> 這可是八字胡國王在酒會上,公開對自己的大臣和總督們說的。
更何況,一向吝嗇的納西索斯教會、梧桐大祭司還為他開出了一份好價錢。
?。ㄈ撸?p> 當(dāng)水仙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比夢境還要陌生的世界。
低矮狹窄的房頂,混雜著酒香和鹽味的空氣,還有搖晃個不停的大地。
那并不是大地,而是木船的甲板。
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重新流入他的腦海。
他記得自己的船在炮火中沉沒,記得自己在最后關(guān)頭抱住了一塊漂浮的木板。巨大的海浪卷起他渺小的身體,將他拋向黑夜里看不清的遠方。
漂浮在海面上的時間到底有多久,到底走過了多遠的旅途,他根本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如今的自己還活著。
沒有死在茫茫海上,而被一艘路過的船只救起,簡直是神明賜予的奇跡。
“這里……是哪里……”
“哦,先生,你醒了呀。這里是幸運圖騰號貨船,正在去往新大陸的航線上。”
?。ㄈ耍?p> 海燕王國第九自治領(lǐng)的旗幟,在海岸要塞上迎風(fēng)飄揚。
這里,是距離海燕王國本土數(shù)千公里以外的大洋對面,是詩人、奴隸主、探險家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海港邊聚集著運送貨物和奴隸的商船隊,離岸邊不遠的地方則可以看到繁忙的礦山和連成一片的種植園。但是人們活動的范圍只有這很少的一片區(qū)域,因為再往內(nèi)陸走,便是人類無法穿越的原始森林。
據(jù)幸存的旅行者說,叢林深處有著神明和上古罪人們留下的遺跡。
?。ㄈ牛?p> 水仙沒有問,幸運圖騰號貨船到底運送的是什么貨物,直到數(shù)天之后,??吭诹说诰抛灾晤I(lǐng)的碼頭上,他才明白過來。
他們將舊大陸的罪犯當(dāng)做奴隸販賣到大洋彼岸,然后按人頭數(shù)賺取金錢。
帝國的皇子也成為了貨物之一。
士兵們在碼頭上接收了這些罪犯們,先是全部送入大牢。
在牢房里,他得知了自己離開之后,大洋彼岸所發(fā)生的事。
皇帝、皇子、公主一夜之間全部被宣布死亡,帝國滅亡了,教會成為了納西索斯新的統(tǒng)治者。
也許,他一開始就和父親、妹妹一樣,在教會要除掉的名單里。
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帝國已經(jīng)滅亡,他的身份也可以永遠地抹去了。
是的,這個身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如果他膽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稱是那個帝國的皇子,那么這次連艦炮都不需要,只需面前這幾個殖民地的士兵,就能把他徹底結(jié)果掉。
數(shù)日之后,他迎來了自己的命運——被賣給一個礦場主,到新開的礦坑里面去挖礦。
?。ㄋ氖?p> 幽深黑暗的地道里,水仙背著鐵鏟,手握十字鎬,如機械般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
據(jù)說,這里的礦場主是第九自治領(lǐng)當(dāng)中最仁慈的,來到這里工作的人,有三分之一能夠活著出來,到下一個礦區(qū)去。
這里是完全弱肉強食的世界。
最底層的人想要生存下去只有一個信條,就是“服從”;地位稍微高一點的人則可以坐在山下面的豪宅里,數(shù)著勞工和奴隸送來的金銀;更上層的人,則在海邊的總督府里,隨便一個命令就可以決定這些種植園和礦山主人的命運;而金字塔最頂端的人,則是遠在大洋對岸,完全不必臟了自己的雙手,就能享受到這里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一切富貴榮華。
而他,曾經(jīng)就在金字塔最頂端。
現(xiàn)在,在最底端的那群人里。
曾經(jīng)只用來寫字的雙手,已經(jīng)磨起了血泡;英俊的臉上、白凈的背上,也都留下了鞭打和燙傷的痕跡;明亮的眼睛,被坑道里永遠不會散去的塵土遮蔽。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日復(fù)一日,日復(fù)一日,
永遠在單調(diào)重復(fù)的世界中原地踏步。
永遠在饑餓與疾病中掙扎。
永遠在死亡的邊緣上徘徊。
他和身邊其他奴隸一樣,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哪里。
?。ㄋ氖唬?p> 終于有一天,出現(xiàn)了一個機會。
一個奴隸趁著工頭打瞌睡的時候,悄悄地摸到他背后,用十字鎬砸碎了他的腦袋??吹竭@一幕的奴隸們發(fā)瘋了一樣地往外逃,而水仙也混在奴隸們中間。
傭兵們迅速趕來,礦工的大逃亡馬上就要變成了一場屠殺。
只記得在混亂中,他從一個倒地的傭兵身上摸到了一把劍。
正好這時,另一個傭兵將他當(dāng)成了下一個屠殺的目標。
他經(jīng)過長期的底下勞動,營養(yǎng)不良、渾身傷病、且不能適應(yīng)強光??僧?dāng)他拿起劍的時候才感覺到,曾經(jīng)花了數(shù)年時間所研習(xí)的劍術(shù),仍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身體里。
傭兵倒下了。
他捂著腰間的傷口,沒命地往茂密的叢林里面跑。
起初,身邊到處是一起逃跑的奴隸,可是隨著越跑越遠,他們或是走散、或是掉隊、或是被追上的傭兵斬殺。
不知道什么時候,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渾身是血的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叢林間。
明明剛剛還覺得陽光無比刺眼,現(xiàn)在卻又感覺變得昏暗、眩暈了起來。
口渴,想喝水。
想吃東西。
想喝水,
想吃東西。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一個小屋。
坐落在不知道是鋼鐵還是什么東西形成的小型遺跡旁邊的,破舊的小木屋。
小木屋的后面,還冒著炊煙。
可是,在上古遺跡的旁邊,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屋呢?
這一定是幻覺。
自己快死了。
死在這里,誰都不會知道。
誰都不會知道。
這樣想著,他的力氣終于用完,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四十三)
她大概是他見過的,最丑的女孩了。
全身上下骨瘦如柴,肌膚蠟黃,毫無血色,臉上更是有著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受傷留下的諸多讓人害怕的疤痕。
她好像還不會說話,只會偶爾“呃呃啊啊”地叫兩下。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將倒在屋前的水仙救起,替他止了血,為他找來了水和食物,還有從未見過的草藥。
將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這里是哪里?”他用虛弱的聲音問。
她大概根本聽不懂大洋對岸的語言吧,只是在哪里胡亂比劃著什么。
?。ㄋ氖模?p> 不知道過了多久,水仙終于恢復(fù)了過來。
他可以下地走動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明白了這里是遠離海岸的一個地方。那個女孩應(yīng)該不是這個小木屋的唯一主人,另一個年齡較大的主人應(yīng)該是個獵人或者探險家,常年在叢林或山嶺中生活,偶爾才會回家一趟。
和其他地方比起來,這可真稱得上是個安全的地方。
遠離海港和城市,不會被那些時刻都想殺自己的人找到。
雖然生活簡樸物資匱乏,卻也比礦坑里暗無天日的日子要好得多。
而且,除了這里,現(xiàn)在他還能去哪呢?
(四十五)
水仙漸漸地,能看懂那個丑女孩的一些動作和表情了。
他們常常結(jié)伴穿過遺跡,去叢林里采摘食物。
當(dāng)遇到那些他在舊大陸上幾乎不曾見過的野獸時,她會裝作很勇敢的樣子,擋在他的身前。當(dāng)他的籃子里裝了比她籃子里還多的果實時,她會露出不服氣的樣子,鼓起那張一點也不好看的臉。當(dāng)他把房屋壞掉的部分修好,做到那些她做不到的事情時,她也會像普通女孩一樣露出笑容。
女孩的笑容,有時莫名地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明明從來沒見過這么丑的女孩。
以前在他身邊的都是怎樣的女孩子呢?
對了,那是在大洋彼岸的,那些個個都穿金戴銀、光彩照人的貴族千金吧。
然而,自己如今卻已是這樣一副模樣,如果有一面鏡子的話,他可以看看現(xiàn)在的自己,大概也和這個丑女孩沒太大差別了。
“你呀,知道我是誰嗎?”
坐在屋前,拉扯著鋸子鋸木板的時候,他對這個丑女孩說道。
“啊啊?啊~”她顯然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我可是大海對面,一個帝國的皇子?!?p> “啊啊~啊~”正因為她什么都聽不懂,他才能這樣對她說。
“如果我能回去的話,說不定能成為皇帝呢。”
“啊~唔~唔~”
鋸?fù)炅?,他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把木板遞了給她。
接過木板之前,她卻先幫他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木屑。
“如果你也能跟我回去的話……說不定能成為有史以來最丑的皇后哦?!?p> (四十六)
變換了兩個季節(jié)之后,小木屋的另一個主人回來了
那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進門的時候手里拿著斧頭,背上背著弓箭。當(dāng)他進門,第一眼看見水仙的時候,立刻舉起手里的斧頭擺好了架勢。
而水仙的第一個反應(yīng),則是拿起那柄曾經(jīng)從傭兵身上奪來的佩劍,護在女孩的身前。
女孩并沒有躲在水仙后面,而是主動上前,攔在他們中間。
看到這一幕的男人,慢慢地放下了斧頭。
水仙也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這一晚,男人摟著這個保護自己女兒的家伙,喝了很多很多酒。他臉上的笑容,比帶著一車毛皮回來的時候還要夸張。
男人對水仙說了很多話,大概是難得見到獵友和女兒以外的人。他講到自己的職業(yè),講到各種各樣的野獸,講到在叢林深處另一個世界的原住民,講到那些關(guān)于上古遺跡的神秘傳說。
還有自己的未來,以及女兒的未來。
?。ㄋ氖?p> 然而,這對父女的未來,并不是水仙的未來。
也許是不經(jīng)意間,水仙問起了大洋彼岸的事。
男人前兩天才將毛皮運到海港的集市上,剛剛回來。他像面對那些一起進入山林的獵友一樣,迫不及待地吹起牛來。
那是他在集市上和酒館里聽到的故事,跨越了大洋傳來的故事。
鈴蘭女皇的故事。
猶如一道閃電,擊中水仙的身體,從大腦到背脊,再到腿腳和指尖。
逝去的記憶在腦海中重新匯集,死去的靈魂再一次蘇醒。
?。ㄋ氖撸?p> 命運就是這樣可笑。
曾經(jīng)在殿堂上叱咤風(fēng)云的老皇帝,曾經(jīng)對權(quán)位虎視眈眈的皇子,都成為了命運棋盤上可笑的棋子。
自以為機關(guān)算盡,卻一敗涂地。
從未放在眼里的那個人,卻取代了自己。
(四十七)
水仙離開了小木屋,離開了叢林,走進了海港,走進了掛著海燕王國旗幟的要塞里。
他要告訴曾經(jīng)想殺他的那些人,他的真實身份。
他要讓他們帶他回去納西索斯。
他要取回所有原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哪怕要面對死亡的風(fēng)險,也在所不惜。
瘦小的丑女孩,從叢林深處,一直跟著他來到這里。
他只有在最后一刻回過頭,看了她一次。
這樣一個瘦弱、丑陋、又是啞巴的女孩,怎么可能配得上納西索斯遺跡帝國的皇子,怎么可能真的當(dāng)上大海那邊的皇后。
“永別了,我再也不會回來。”水仙對她說。
“哇~啊唔~”
她聽不懂。
第一次來到海港,第一次見到那么多人的她,比在叢林里見到野獸時還要害怕。可這一次她既沒辦法故作堅強,也沒辦法躲在水仙身后了。
她只能看著水仙在士兵的包圍下越走越遠,
然后靜靜地,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站在原地等待他。
?。ㄋ氖耍?p> 海燕國王抬起八字胡,哈哈大笑著。
當(dāng)初被他們從沉船上打撈起的皇帝佩劍,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你們不殺我了嗎?”
重新穿越大洋,踏上海燕王國領(lǐng)土的水仙冷冷問道。
“您可是我的女婿,是我們帝國未來的皇帝,我們怎么會傷害您呢?”
當(dāng)然不會傷害他了,因為海峽對面那個強權(quán),在一個女孩的領(lǐng)導(dǎo)下又一次涅槃重生了。
“說吧,你們要什么樣的條件?”
水仙問。
“別急,皇子殿下。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到我的宮殿里先休息一下,然后我們再慢慢商量。”
?。ㄋ氖牛?p> 神明一個眨眼的時間,戰(zhàn)火已經(jīng)在這片大陸上燃燒了好幾年。
昔日的天平堡主人,如今已是帝國攝政,雄踞一方的利利安大總督。他將他的學(xué)生扶上皇位,維系住幾乎要破碎的帝國,然后以一己之力,打敗了幾乎所有來犯的侵略者。
昔日連怎么當(dāng)公主都不會的妹妹,如今已是君臨天下的女皇。她孤身一人從東方大草原深處,一步一步走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昔日自覺不可一世的自己,如今卻只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他這些年輾轉(zhuǎn)海外,在礦山里和叢林中虛度了無數(shù)的光陰,相比自己的身份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ㄎ迨?p> 款冬收到那封信件的時候,如同石像般呆立原地。
來信者就是他少年時的朋友,是帝國皇位原本的正統(tǒng)繼承人。
同時也是政見與老皇帝、與現(xiàn)任女皇相異,卻一直以來與自己相同的人。
更是老皇帝曾命令,在老皇帝死后,他必須一心一意去輔佐的人。
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讓他做出抉擇。
?。ㄎ迨唬?p> “款冬背叛了我們?!?p> 海燕王國統(tǒng)領(lǐng)艦隊的元帥瑞香公爵,一只手拿著剛送來的情報,另一只手里的煙斗差點掉在甲板上。
“不可能,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助我登上皇位了。”水仙平靜地說。
“可是他違反了我們的約定?!比鹣愎粽f,“他既沒有等北國軍完全攻陷納西索斯,也沒有等我們發(fā)出的信號一起攻擊,而是讓白衣騎兵長途奔襲,率先向北國發(fā)起了攻擊?!?p> “他的信中本來就沒有說過要遵守這個約定?!彼蔀樵?jīng)的朋友辯解道。
“什么?”
“他永遠都在恪守自己的正義準則?!彼烧f,“因此,他一定會幫助我登上皇位,但也一定不會坐視這場戰(zhàn)爭失敗,更不會坐視納西索斯失守、坐視他的學(xué)生被殺害。”
“……”
瑞香公爵張著嘴,沉默了一會兒。
比起年長而且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瑞香公爵,正受他挾制的皇子反而顯得更成熟老練一些。
過了半分鐘,瑞香公爵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副官叫了過來。
“命令所有船只,立刻配合利利安部隊攻擊納西索斯,并在納西索斯港口進行登陸?!?p> “是的!”
船帆降下改換后重新升起,浩浩蕩蕩的大艦隊改變方向,向納西索斯開進。
“放心吧,公爵閣下?!彼善届o地說道,“我的妹妹我再了解不過了。也許她這些年里會成長不少,但是她終究還是那個鈴蘭。”
?。ㄎ迨?p> “歡迎水仙殿下回歸!”
“歡迎皇子殿下回歸!”
“歡迎皇子殿下回歸!”
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
納西索斯的港口,皇子一步一步地從戰(zhàn)艦上走下來,他是風(fēng)度翩翩,所有的人們都在向他行禮,都在為他的出現(xiàn)開始歡慶。
他穿過人群,在現(xiàn)任女皇的面前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讓您受苦了,我的妹妹,我的女皇陛下。”
他低聲說道。
沒錯,他回來得太晚了。
從現(xiàn)在開始,他要把失去的東西,全部都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