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灰燼谷
一年前,千鎮(zhèn)國王曼陀羅遇刺。
這一事件宛如一個火種落在山林,迅速點燃了千鎮(zhèn)的每一寸土地。
一夜之間,千鎮(zhèn)境內(nèi)的貴族們紛紛起兵,擁護曼陀羅的侄子曼扎成為新國王,并開始對曼陀羅的勢力進行清剿。
不久后,千鎮(zhèn)內(nèi)部徹底分裂成了兩股勢力,一股是擁護曼扎的“起義軍”,一股是忠于曼陀羅的“國王軍”。彼時,國王軍主力正在利利安,曼陀羅本人生死未卜;千鎮(zhèn)國內(nèi)的起義軍勢如破竹,控制了大部分領(lǐng)土,并一路攻到了曼陀羅的老巢——下索郎林西亞。
起義軍距離勝利,似乎只差最后一步。
“暴君曼陀羅的黑暗時代結(jié)束了,為了我們的千鎮(zhèn),干杯?!?p> 起義軍的貴族們聚在一起,如此慶祝道。
然而,起義軍最后這一步,卻沒能邁出去。
在總攻時刻即將到來的時候,起義軍卻停滯不前。三天之后,這些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貴族們轉(zhuǎn)而拉開陣勢,互相對峙起來。來自千鎮(zhèn)各地的領(lǐng)主結(jié)成一個個小陣營,開始了對勝利果實的爭奪。土地、人口、礦產(chǎn)、金錢,那位暴君留下的財富實在太讓人垂涎欲滴,無法不為之爭斗。
因此,下索郎林西亞仍然在國王軍的手里,無限王宮上面依然飄揚著曼陀羅的旗幟。
這給了國王軍喘息的機會。
一周之后,國王軍主力從利利安返回,抵達下索郎林西亞。
國王軍的主帥,是之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佩帕瓦男爵——煙堇,成為主帥之后,他又被老國王授予上索朗林西亞伯爵的頭銜。
面對數(shù)量龐大的起義軍,煙堇毫不畏懼,他命令部隊安營扎寨、擺開陣勢,然后派使者將一封書信交給了起義軍名義上的領(lǐng)袖——曼扎。
既然你想要,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用實力向我證明,你是我曼陀羅的繼承人,還是一個單純的跳梁小丑。
我和我的魔術(shù)師王冠,在無限王宮等著你。
這封書信的字跡,毫無疑問就是曼陀羅本人的。
曼陀羅并沒有死。
信紙從曼扎僵硬的指間落下,他當著眾多貴族的面變得臉色煞白,整個人都在因害怕而顫抖。
暴君的時代還沒有結(jié)束,那個老國王的陰影,轉(zhuǎn)瞬間又籠罩了整個王國。
盡管起義軍人數(shù)占優(yōu),但此時已銳氣盡失。
在接下來的一系列交戰(zhàn)中,起義軍連連失利,一直敗退到千鎮(zhèn)南方的群山里,才勉強站穩(wěn)了腳跟。
接著,冬天降臨了。
冰雪封住了行軍的道路,嚴寒成為了雙方最大的敵人。國王軍不再進攻,起義軍則趁此機會重整旗鼓。這樣一來,這場內(nèi)戰(zhàn)將會演變成一場持久的消耗戰(zhàn)。
持久戰(zhàn)對國王軍不利。
雖然從軍事上來說,國王軍并不怕持久戰(zhàn),但是曼陀羅的個人條件不允許。
他老了,受傷了,而他的對手卻正值壯年。
曼陀羅在等待一個轉(zhuǎn)機。
恰好,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在千鎮(zhèn)王國的南方,鄰居南水公國迎來了一位新的客人。
鈴蘭,曼陀羅的妻子,千鎮(zhèn)王國的王后。
起義軍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信息,他們也不明白這代表著什么。盡管劇團和吟游詩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傳頌著這個女孩在東方的英勇事跡,但是千鎮(zhèn)的貴族的眼里,她不過就是一個曾被曼陀羅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小女孩?,F(xiàn)在她進入了南水公國,必然也會成為月季和石楠內(nèi)戰(zhàn)的犧牲品。
然而,王國軍卻有了動作。
作為國王軍主帥的煙堇,親自率領(lǐng)主力部隊,繞過起義軍的防區(qū),翻越嚴冬中的雪山,抵達南水公國。這是一個冒險的行動,主力部隊翻越雪山不但導致減員嚴重,還導致后方防守空虛,給了起義軍絕佳的進攻機會。
只是起義軍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已經(jīng)喪失了膽略,在猶豫和遲疑中浪費了不少時間。起義軍雖然最后向國王軍發(fā)起了進攻,卻慢了一步。
冬季過去,暖風從南水海岸登陸,順著河谷進入千鎮(zhèn)。
冰雪融化,萬物復(fù)蘇,王國軍也帶著他們的王后,踏著暖流由南自北而來。
除了煙堇親自指揮的國王軍主力,這里還有大名鼎鼎的紅衣兵團——現(xiàn)在的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還有從南水洛斯蘭收編的軍隊,從羅薩雷斯島雇傭的軍隊。數(shù)支力量回合到了一起,僅僅作戰(zhàn)人員就多達數(shù)萬人。
這支浩蕩大軍,舉著千鎮(zhèn)王后的旗幟洶涌而來。
大軍第一站,就是千鎮(zhèn)南方的戰(zhàn)略要地——灰燼谷。
此時此刻,千鎮(zhèn)的貴族們才終于意識到,當年那個小王后已今非昔比。他們自知正面戰(zhàn)場不敵,于是使出了最后的手段。
堅壁清野。
“罪惡的魔術(shù)師召喚出巨龍妄圖對抗神明,然而巨龍隕落,大地支離破碎。在撕裂的山谷下,巖漿噴涌而出,引發(fā)的大火足足燃燒了數(shù)年,將整個地區(qū)化為灰燼……”
這原本是只存在于《遺跡教正本》里的悠遠傳說,現(xiàn)在它卻再次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田野、樹林、村落,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它們化作焦黑的廢墟,順著蜿蜒的河谷一直往前后擴散,甚至還爬上了兩側(cè)的山坡。
廢墟之中有許多尸體,橫七豎八地遺棄在路邊,大都已經(jīng)無法辨認生前的面貌。
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燒焦的氣味。
地獄般的景象。
在一處露天的大理石臺階上,煙堇靜靜地跪在那里,他的劍以及名為“塔”的龍紋盾牌平放在身邊的地上。
從臺階周圍的殘垣斷壁上看,這里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一座神殿。
一個官員跑了過來,對臺階上下跪著的煙堇說:“伯爵大人,我們只找到了三十一個生還者,已經(jīng)安排醫(yī)生照顧他們了,但他們情況不容樂觀?!?p> 煙堇沒有馬上說話,他面對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神明祭壇,低著頭,似乎是在向神明祈禱。這名官員看到他沒有答復(fù),便站在一邊靜靜等待。
沒過多久,又有一個軍官跑了過來,他還沒來得及站定就說:“將軍,經(jīng)過搜尋,我們已經(jīng)確定,灰燼谷地區(qū)三個城鎮(zhèn)以及下轄村落全部被燒毀。居民全部都遭到叛軍驅(qū)逐,其中沒來得及或沒有能力離開的,大都被叛軍殺死。四天前,叛軍完全放棄了灰燼谷,撤往北方地區(qū)?!?p> 聽完軍官的匯報,煙堇仍然沒有反應(yīng),于是軍官與前面的官員相覷了一下,一起在旁邊等待起來。
在神殿廢墟周圍,士兵們忙碌地來回奔走。他們中有的正在運送物資、有的正在運送傷員,更多的則是在運送尸體。
只有煙堇一動不動。
過了好幾分鐘后,煙堇終于拿起身邊的劍和龍紋盾牌,從廢墟的大理石臺階上站起來。
“向女皇陛下匯報,我們將留下第三軍團一部安置平民,其余部隊繼續(xù)按預(yù)定計劃,向下索朗林西亞進軍?!?p> “是的,將軍?!避姽俅饝?yīng)道,但是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又提了一個問題,“另外,根據(jù)先鋒部隊的情報,我們越往北走,路上的灰燼谷難民就越多,他們沒有糧食、沒有衣物,幾乎無法生存。其中有些人成為了盜匪,有些人則請求加入我們軍隊,面對這些情況我們該如何處理?”
“安頓好他們?!睙熭赖幕卮鸱浅:唵巍?p> 可是這句話做起來非常難。
一旁的官員說:“可是伯爵大人,我們軍隊規(guī)模龐大,自從進入千鎮(zhèn)之后,后勤完全由南水方面支撐。如果還要供養(yǎng)這些難民的話,恐怕我們……”
煙堇說:“恪守忠誠,拯救蒼生——這是我們千鎮(zhèn)騎士的信條。雖然你們不是騎士,但是我希望能在軍隊里傳承這一古老的準則。”
“明白了,將軍?!?p> “是的,伯爵大人?!?p> 聽到煙堇的一番說辭,兩人立刻齊聲答應(yīng)。
正當兩人準備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煙堇卻又叫住了他們:“當然了,光靠騎士信條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們還是立刻把詳細的情況收集給我,我之后會當面和女皇陛下商談解決?!?p> 官員和軍官再度點頭答應(yīng)。
比起瀕臨大海的南水地區(qū),千鎮(zhèn)的晝夜溫差非常大,而且冷熱轉(zhuǎn)化非常迅速。隨著夜幕在山間降臨,轉(zhuǎn)眼間氣溫就好像從春天退回到了冬天。
在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的營地里,紅衣士兵們點燃篝火,圍聚在四周取暖。
以往每天的這個時候,結(jié)束一天枯燥行軍的紅衣士兵們總是會進行一些有趣的娛樂活動來放松自己,他們圍著篝火聊天、賭博、表演歌舞節(jié)目。但今天沒有人這么做,大部分紅衣士兵都只是靜靜地坐在火堆旁,或者早早地鉆入邊上的行軍帳篷里睡覺。
白天時看到的廢土景象,在每一個紅衣士兵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只有少數(shù)從曦城來的老兵,他們好像淡然接受了這一切,在那里大聲開著似乎不合時宜的玩笑。
近衛(wèi)軍軍營里面還有一處小的獨立營地,由幾頂簡單的小帳篷和一堆篝火組成,周圍由十多名來自克洛瓦部落的少年士兵巡邏保衛(wèi)。這里是女皇本人的營地,那些克洛瓦少年士兵正是她和山茶一起挑選的,他們組成名為“克洛瓦衛(wèi)隊”的隊伍,由山茶擔任衛(wèi)隊長,是女皇的私人衛(wèi)隊。
營地里,在一個殘缺的矮墻墻角處,有一盞燈火微微搖晃。
燭燈放在了“桌子”上,而這“桌子”以及旁邊的“椅子”,事實上是鈴蘭的木制行李箱。鈴蘭本人就坐在這個“椅子”上,借著燈光埋頭寫著書信。在木箱旁邊還放著許多文件,厚厚的文件疊在一起,比一旁的鈴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
雖然此時,鈴蘭所在的位置沒有篝火的保暖,身后的低矮殘墻更是無法阻擋山區(qū)夜間的冷風,同時空氣中還彌漫著焦臭的氣味,讓人作嘔。
但這些都無法阻止鈴蘭繼續(xù)工作。
自從南水地區(qū)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由利利安、千鎮(zhèn)、南水所組成的“女皇同盟”正式開始運作,這一來鈴蘭面臨的工作壓力陡增。她每天要處理大量的書信文件,接見許多各地的貴族和使節(jié)。在擁有自己完善的行政、外交班子之前,這些工作不得不由鈴蘭自己一個人全部承擔。因此每天不論是行軍中,還是扎營時,士兵們都能看到女皇埋頭工作的情景。
正當鈴蘭寫信的時候,山茶走了過來,說:“陛下,曼珠沙華將軍來了?!?p> 鈴蘭抬起頭,她看到曼珠沙華正站在不遠處,曼珠沙華似乎是到了有一段時間,大概是怕打擾她工作,所以才站在旁邊等待。
看到鈴蘭停下手中的筆,曼珠沙華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來,他單刀直入,一點客套的話語都沒有,直接說道:“陛下,我們面臨的形勢越來越嚴峻了。自從進入灰燼谷之后,士兵們的大部分精力都在清理廢墟、安置難民、處理尸體。這里的環(huán)境對士兵的士氣,尤其是新兵士氣影響極大。”
“我知道?!扁徧m回應(yīng)道,然后就好像并不在意一樣,低頭繼續(xù)寫起書信來。
曼珠沙華微微一愣,又說:“陛下,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要想辦法改變這個現(xiàn)狀?!?p> “好的,”鈴蘭說著,手里的筆卻沒有停下來。
鈴蘭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顯然讓曼珠沙華不滿,他提高了音量喊道:“女皇陛下?!?p> “我已經(jīng)回答過了?!扁徧m也提高了音量,她放下筆,身子離開木箱站了起來,“如果你需要我的支持,我會盡我所能,但在此之前,你應(yīng)該拿出你的方案告訴我應(yīng)該做什么,而不是讓我來設(shè)計方案。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的軍長是你,不是我,不要把你的職責推到我的身上。”
受到這突如其來的一頓連珠炮沖擊,曼珠沙華完全愣在了那里。
幾秒之后,鈴蘭就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她坐回到木箱上,微微低頭說:“抱歉,我有些過分了。”
曼珠沙華卻也低下了頭,說:“不,該道歉的是我,陛下您說的沒錯?!?p> 在曦城的時候開始,鈴蘭一直都很積極地參與近衛(wèi)軍的各項事務(wù)中。那時候她雖然沒有什么治軍的經(jīng)驗,但她從女皇的立場上,通過外交、協(xié)調(diào)等各方面努力,為近衛(wèi)軍做了許多許多貢獻。久而久之,官兵們都將鈴蘭看作是近衛(wèi)軍的一員,連曼珠沙華也是如此。
然而,隨著女皇同盟的建立,鈴蘭的勢力日益增大,她所負擔的責任和工作也就愈發(fā)繁重。而身為女皇,是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去參與一支近衛(wèi)軍事務(wù)的。
此刻,鈴蘭雖然坐了下來,可是她卻沒有再去提筆寫信。曼珠沙華才發(fā)現(xiàn),鈴蘭的表情遠不如剛才表現(xiàn)得那么輕描淡寫。相反,自從踏上重返納西索斯的道路后,她從未有過現(xiàn)在這樣凝重的神色。
曼珠沙華說得沒錯,灰燼谷的慘像對軍隊士氣是巨大的打擊,但是對鈴蘭,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鈴蘭的視線定格在了自己手上的戒指“愚者”處,她說:“上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在曦城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全世界仿佛死亡一般的寂靜。因為摯愛的朋友死去,我流了很多很多眼淚,可是這無法使她復(fù)生?!?p> 鈴蘭口中的這場發(fā)生在曦城的那場戰(zhàn)役,以及戰(zhàn)役之中所發(fā)生的慘劇,曼珠沙華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鈴蘭又說:“如果說人類因為信仰不同,就可以相互殘殺。那么現(xiàn)在,人類又是為了什么,屠殺同一個神明守護下的同胞呢?”
“陛下,現(xiàn)在還不是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曼珠沙華打斷了鈴蘭,他認為這個話題已經(jīng)影響了女皇的情緒,不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關(guān)于士氣方面的事情,我會處理好這一切的?!?p> 可是鈴蘭沒有理會曼珠沙華,繼續(xù)說道:“是利益,其實真正讓我們互相殘殺的,不是信仰,而是利益。也許有一天,我們也會為了利益,犯下和這一模一樣的罪行?!?p> 曼珠沙華微微一驚,這段話如果從一個老練的政客口中說出來,并沒有什么奇怪,但是從一個十幾歲的、平日里活潑開朗的小女孩口中說出來,讓人不寒而栗。
鈴蘭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鈴蘭抬起頭看了看曼珠沙華,用平靜的語氣問:“曼珠沙華先生,還有其他什么事嗎?”
比起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的鈴蘭,曼珠沙華卻好了很長時間才平定了心中的驚詫。
在沉默了好一陣之后,他才回答說:“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我們面臨的后勤壓力越來越大了?,F(xiàn)在整個灰燼谷已經(jīng)化為廢墟,我們不可能再從這里獲得補給,從今以后所有軍隊都必須依賴南水的補給線?,F(xiàn)在我們距離南水較近,獲得補給還比較容易。但隨著我們北上,補給線將越來越長,千鎮(zhèn)王國都是山地,交通不便,難以再支撐我們那么龐大的部隊?!?p> 鈴蘭聽到這里,先是點了點頭,然后伏在桌上,好像陷入了沉思。
她曾經(jīng)在天平堡接受過款冬的軍事教育,雖然沒能像老師那樣成為一位一流的軍事家,但她也深知后勤對于一支軍隊的重要性。衛(wèi)生的飲食、舒適的環(huán)境、充足的物資保障,這些是支撐一支軍隊的根本,遠比士兵的勇猛和將軍的智謀更能影響戰(zhàn)爭勝負。
“我知道了?!扁徧m沉默良久之后,這樣回答道,“這個問題我也會盡可能想辦法的?!?p> 比起前面的第一個問題,這一次鈴蘭的反應(yīng)和態(tài)度要認真得多。
曼珠沙華對這個回答也沒有什么異議,在禮貌的鞠躬之后,他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
“等一等,曼珠沙華?!扁徧m叫住了他。
“陛下?!甭樯橙A回過身來。
“關(guān)于拜訪遺跡觀測團的事情,我考慮過了,就按照你的方案辦吧?!扁徧m說。
曼珠沙華又是微微一愣。
因為這件事情,曼珠沙華以為會遭到鈴蘭的反對。
自從進入千鎮(zhèn)之后,鈴蘭的表現(xiàn)似乎有些反常。原本那個大膽、愛冒險的年輕女孩,現(xiàn)在居然和他一樣變得保守。她如約組建了自己的私人衛(wèi)隊,無論到哪里都謹慎行動。在此之前,她從未如此認真地關(guān)注自己的人身安全。
“很高興您能同意在下的看法?!甭樯橙A說。
鈴蘭淺淺地笑了笑,這笑容看起來似乎又找回了幾分之前任性頑皮的樣子,然而這笑容是那么勉強,根本無法掩飾她臉上的僵硬和疲憊。
曼珠沙華隱隱能感覺到,在千鎮(zhèn),鈴蘭如臨大敵。
“這次的敵人如此棘手嗎?”曼珠沙華不禁問道,“是南千鎮(zhèn)伯爵曼扎?還是叛軍中的其他某位貴族?”
鈴蘭點了點頭,說:“有兩個棘手的敵人,其中一個正是南千鎮(zhèn)伯爵曼扎?!?p> 曼珠沙華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解,他不知道鈴蘭過去在千鎮(zhèn)的具體經(jīng)歷,對曼扎的了解也僅限于一些零碎的情報而已。
“為什么?在下并未聽說過曼扎伯爵有過人的能力或非凡的經(jīng)歷,情報告訴我,他的道德和才華甚至連一個普通的伯爵身份都難以勝任?!?p> “正因如此才可怕。”鈴蘭回答,“你看看這周圍不就明白了嗎?堅壁清野,這種戰(zhàn)術(shù)在戰(zhàn)爭史中并不少見,但是能做到如此決絕,把自己治下的平民屠殺殆盡的,又有幾個人?過去兩年,我曾數(shù)次遇險,如果不是雪絨、丁香等朋友們舍命相救,我今天絕不會活著坐在這里。瘋狗固然不敵雄獅,但它卻敢挑戰(zhàn)雄獅。瘋狂和愚蠢讓它的行為無法預(yù)測,讓最老練的戰(zhàn)士也防不勝防。它也許無法贏得勝利,卻一定會將災(zāi)難帶給它的敵人?!?p> 曼珠沙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的確如此,小人往往比君子可怕。”
但他的問題鈴蘭還沒有完全回答完。
曼珠沙華接著問:“您剛才說有兩個棘手的敵人,那么除了曼扎之外,另一個是誰呢?”
鈴蘭沉默了一會兒,說:“曼陀羅,千鎮(zhèn)王國的國王?!?p> 曼珠沙華露出不解的表情,既然鈴蘭說曼扎是敵人,那么曼陀羅就應(yīng)該是盟友。
不過,從鈴蘭的表情上就能看出,她絕不是在開玩笑。
鈴蘭一字一句地說:“曼扎是瘋狗的話,曼陀羅就是那頭雄獅。”
曼扎還是沒有聽懂,即便曼陀羅是雄獅,但也不應(yīng)該是鈴蘭的敵人。
不過曼珠沙華倒是懂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只是一名軍人,本職工作是領(lǐng)兵作戰(zhàn),至于政治斗爭的事情,本來就不是他擅長的、也不是他該去思考的問題。
曼珠沙華離開后,鈴蘭的休息時間就結(jié)束了,她又伏在木箱上,繼續(xù)埋頭寫信。
可是沒過多久,山茶又走過來,告訴她另一位客人來訪。
這次出現(xiàn)在鈴蘭面前的是煙堇。
煙堇是一名千鎮(zhèn)騎士,他向鈴蘭行禮的動作也非常古板,即便身穿盔甲也要單膝下跪,這和執(zhí)行簡單的舉手軍禮的當代軍人感覺完全不同。
而鈴蘭對煙堇的態(tài)度,和剛才對曼珠沙華的態(tài)度也完全不同。
煙堇剛剛行禮,鈴蘭就從座位上起身,然后收拾起攤開在木箱子上的書信和文件。接著她親自搬了一個空的木箱子到她的座位對面,邀請煙堇在那里坐下。
煙堇再度行禮之后,便按照鈴蘭要求在那里坐下了。
“煙堇先生晚上趕過來,是有什么要事嗎?”鈴蘭主動問道,語氣比和曼珠沙華交談時要莊重正式得多。
“是的,尊敬的女皇陛下?!睙熭阑卮?,“我們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探索完整個灰燼谷,所有地方都遭受了同樣的厄運?!?p> 鈴蘭點了點頭,說:“從看到第一個被焚毀的村莊時就預(yù)料到了,叛軍打算用‘焦土作戰(zhàn)’拖垮我們?!?p> “在灰燼谷附近,尤其是往北去的路上,我們遇到不少了幸存的平民。”煙堇繼續(xù)說,“我原以為叛軍早已將他們遷到別處,但現(xiàn)在看來他們并沒有時間和能力做到?,F(xiàn)在,這些失去土地和家園的難民正渴望得到我們的幫助?!?p> 鈴蘭問:“那么先生您打算怎么做呢?”
煙堇說:“我們將會用軍糧接濟難民,然后留下一部分部隊協(xié)助灰燼谷村鎮(zhèn)的重建。但是我們現(xiàn)有的糧食不足以同時支撐軍隊和難民的消耗,所以我這次來見您,就是想請求更多的糧食?!?p> 鈴蘭幾乎沒有半秒猶豫,馬上說:“可以,我答應(yīng)你。我會把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的后備軍糧全部交給你,接下來分十天左右全部送到千鎮(zhèn)軍隊中。除此之外,我還會命令南水公國籌集糧食,一個月內(nèi)抵達灰燼谷?!?p> 煙堇微微愣了一下,似乎鈴蘭的果斷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鈴蘭接著說,“近衛(wèi)軍的糧食原本是我計算到一直行軍到納西索斯所需的,我不能白給你們。”
煙堇低下了頭,說:“請講,陛下。”
鈴蘭說:“給我把這場戰(zhàn)爭贏下來。”
煙堇再度一愣,在幾秒鐘的沉默后,他說:“陛下,這不算什么條件,而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次的糧食只是在下暫借,待到叛亂平定,一定加倍奉還?!?p> 鈴蘭微微笑了笑,說:“我知道,千鎮(zhèn)騎士向來奉行‘恪守忠誠,援助蒼生’的信條,但我相信這不應(yīng)該只是千鎮(zhèn)騎士的信條,每一個領(lǐng)主都應(yīng)該如此。保護臣民是領(lǐng)主的天職,而屠殺自己臣民的領(lǐng)主,終將受到制裁?!?p> 煙堇站了起來,再度恭敬地向他的新領(lǐng)主行禮。他原本準備了不少說辭和方案,沒想到到女皇面前之后,僅僅兩句話就解決了一切。但是行禮過后,煙堇注視著鈴蘭,眼神卻變得銳利起來。
他的眼里除了尊敬,卻又多了幾分警惕。
“女皇陛下,在下有一個疑問?!睙熭勒f,“您的善良與正直和我們的國王陛下是如此地不同,卻為何又要與他站在一個陣線上呢?明明離開羅薩雷斯島北上就能進入利利安,重返納西索斯奪回皇位,卻為何又要輾轉(zhuǎn)來到千鎮(zhèn)的崇山峻嶺之間呢?”
鈴蘭微微一笑,反問:“騎士先生,您的善良與正直和您的國王陛下也是如此地不同,卻又為何要為他盡忠,為他死戰(zhàn)呢?”
煙堇回答:“因為我是騎士,國王賜予我榮耀,我應(yīng)當以死報效。”
鈴蘭回答:“因為我不僅是帝國的女皇,也是千鎮(zhèn)的王后。我的丈夫在帝國的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保護了我,我也必然在其危難之時報效于他?!∈刂艺\’,這不僅僅是騎士與國王的信條,也是丈夫與妻子之間,帝國女皇與諸侯國國王之間的信條?!?p> 說完,鈴蘭從木箱前起身,為騎士剛才的行禮報以回禮。
煙堇愣在了那里。
因為他無法想象,剛剛這番話是從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口中說出的。
“鈴蘭陛下……”煙堇悠悠地開口。
“怎么?”鈴蘭問。
煙堇說:“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您,就和我們曼陀羅陛下年輕時一模一樣。”
聽到煙堇的贊美,鈴蘭笑著說:“騎士先生,您的意思是說,待我年老之后,也會像我丈夫一樣,成為一名暴君嗎?”
聽到鈴蘭的玩笑話,煙堇也不禁失笑。
不過這番話,倒是讓鈴蘭想起了什么。
鈴蘭曾經(jīng)聽說過,年輕時的曼陀羅國王,是飽受贊譽的仁君。他勤于政事,減免賦稅,推行了大量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政策。但是十幾年前,第二次帝國戰(zhàn)爭奪走了他的兒子,妻子又在病痛中離世,后來他的親戚們更是為了爭奪繼承權(quán)大打出手。接二連三的變故,使得他性情大變,從此才住進了無限王宮的塔樓里,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暴君。
這段故事聽起來很精彩,不過這些天里,她反復(fù)地思考著這些關(guān)于自己丈夫的故事,總覺得隱隱之中有什么“不對勁”。
但是她還沒有找到這個“不對勁”的地方。
送走了煙堇之后,鈴蘭回到了工作中。
因為木箱的高度與她習慣的桌椅不同,再加上在半露天的地方燈光微弱,她只能弓著身子,幾乎把臉埋進信紙里面去。山區(qū)夜晚的寒冷、空氣中難以忍受的焦臭氣味、還有最近一直在困擾她的雙腿疼痛——那是在羅薩雷斯島下水道的冰冷污水里浸泡了一夜之后留下的病根。
這些事情,只有全身心投入到工作當中,才能將其忘卻。
正好,眼下正在進行的工作,是少數(shù)能讓她感到快樂的差事之一。
筆下的這封信,是寄往利利安的。
波伏要塞,利利安軍指揮部。
款冬手握著鈴蘭寄來的信件,仔細地讀著。
“咳咳……”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咳嗽聲。
自從兩年前他從納西索斯回來,出任利利安大總督之后,就沒有休息過一天。無論到哪里,無論在誰的面前,一身黑色軍裝的他都如同鋼鐵般堅韌。
只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在房間里休息的時候,款冬才會稍稍露出不那么強大的一面。
巨大的帝國地圖掛在墻壁上,他則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地圖前的辦公桌上。因為咳嗽,他一直筆直挺拔的脊梁微微彎了下來,看上去仿佛要被背后的帝國地圖壓垮一樣。
然而,在款冬的眼里,這樣的小病痛,比起他要處理的事務(wù)根本不值一提。
尤其是比起現(xiàn)在他手中的這封信來說。
這是一封來自千鎮(zhèn)境內(nèi),從他的學生鈴蘭那里寄來的信。雖然這只是以鈴蘭私人名義寄來的,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公務(wù)文件,但款冬還是將這封信認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許久之后,他終于放下了信。由于長時間的旅行,這幾張信紙有些卷曲變形了,他小心地將它們理平整,然后放在旁邊的桌面上。接下來,他自己拿起紙筆,馬上開始寫這封信的回信。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擦,留下一道道有力的筆跡。比起那副總是不變的撲克臉,這些筆跡反而更能表露出他的情感。
這一次,筆跡表達出來的是他對鈴蘭的不滿。
在前幾封信中,他明確表示不贊成鈴蘭在南水公國的所作所為——包括介入南水公國內(nèi)戰(zhàn),占領(lǐng)羅薩雷斯島,劫掠白水宮,對戰(zhàn)敗一方首領(lǐng)石楠的收編任用。他花了巨大的篇幅來陳述自己的觀點意見,然而鈴蘭卻回復(fù)了一封個人信件,內(nèi)容都是“遇到了丁香”、“去了某某地方玩耍”、“品嘗了某種納西索斯沒有的美食”之類的,毫無營養(yǎng)的閑談內(nèi)容。
鈴蘭是在刻意避開款冬提到的問題。
這種敷衍的態(tài)度顯然不能讓款冬滿意,作為老師,作為一絲不茍的軍人,他一定會執(zhí)著地追問到底。
就在他聚精會神寫回信的時候,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門是開著的,款冬抬起頭,看到了在門口向他敬禮的副官假澤蘭。他是個年輕的貴族,這兩年來一直跟隨款冬征戰(zhàn)。
“大總督閣下,這是一位海燕王國信使送來的信件。”假澤蘭說著走了過來,將一封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信件放在款冬的桌面上。
“海燕王國?”款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說:“先放在邊上吧?!?p> “閣下,那名信使還在要塞里等待,”假澤蘭說,“他說希望我們收留和保護他。”
款冬正在寫字的手停下了,他看了看遞到他面前的信封。這個信封上沒有署名,蠟上有個圖章,但這并不是海燕王國國王或者某位大貴族的圖章。
“好的,我知道了?!笨疃瑢贊商m說,然后便繼續(xù)把注意力移回到給鈴蘭的回信上。
假澤蘭離開了。
可是,就在假澤蘭離開不到半分鐘,款冬又停下了筆,把視線再度移到那封來自海燕王國的信件上。
海燕王國過去也是帝國的諸侯國之一,當石斛蘭皇帝去世的時候,他們宣布中立,表態(tài)絕不介入帝國內(nèi)部各勢力之間的斗爭。如今帝國尚未統(tǒng)一,海燕王國在事實上已經(jīng)獲得了獨立的地位。這樣一個勢力,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
而且還是出現(xiàn)在毫不相干的,利利安的視野里。
直覺在告訴他,這絕不是一封簡單的信件。
款冬放下了手中的筆,轉(zhuǎn)而將這封神秘信件拆開。
無論是信封上,還是里面的信紙上,都沒有署名。但是當款冬閱讀起信中的內(nèi)容時,常年看不到表情變化的臉上卻出現(xiàn)了驚詫。
從信中文字描述來看,這是一個海燕王國貴族的求援信,他遭到國王迫害,所以逃到利利安來。這種政治逃亡本來并不罕見,讓款冬驚訝的是這個貴族遭到迫害的原因。
根據(jù)信中所述:這個貴族參與了兩年前的納西索斯政變,曾組織海燕王國遠洋艦隊,對水仙皇子所在的使節(jié)團進行絞殺。現(xiàn)在海燕國王過河拆橋,要殺這個貴族滅口了。
納西索斯,天平堡。
數(shù)日前,海洋暖流沿著海岸線一路北上,將春天帶進了納西索斯城。這座昔日大帝國的皇都在經(jīng)歷政變之后,盡管顯得有些蕭條,但隨著春天到來依然開出了滿城的新芽,綻放出勃勃生機。
天平堡的周圍更是一副春意盎然的綠色景象。
如今,來自利利安的城堡主人已經(jīng)不在,天平堡重新?lián)Q上了納西索斯人的旗幟。巨大的八角星圖案掛在城門上方,它代表著諸位遺跡神明。
現(xiàn)在,天平堡的主人是瑞文騎士團。
這支騎士團是直屬納西索斯教會的軍事力量,曾經(jīng)參加了兩次帝國戰(zhàn)爭,在統(tǒng)一納西索斯帝國以及對抗異教徒入侵的戰(zhàn)爭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而兩年前,他們又卷入了納西索斯的政治風波,參與了“保護石斛蘭皇帝”和“討伐天平堡叛軍”的行動。在納西索斯大祭司梧桐的領(lǐng)導下,以納西索斯教會為核心的宗教力量成為納西索斯新的統(tǒng)治者,瑞文騎士團自然也取代了過去的利利安人,入駐天平堡。
如今的天平堡,已不再是一座學校,而是一座軍事要塞。
以及一座監(jiān)獄。
在納西索斯,所有與教會作對的“叛徒”都被送到這里,接受調(diào)查、審問、還有處刑。
天平堡底層牢房。
盡管外面已是春意盎然,但是寒意依舊填滿著這個陰森的地方。
一個蓬頭垢面,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坐在牢房角落的地上,背靠著冷冰冰的石墻一動不動。事實上,從他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來他是一個“中年”男子了,邋遢憔悴的面容根本無法判斷年齡。長達兩年的牢獄折磨,他已經(jīng)瘦了許多,不過從巨大的骨架上,還是能看出昔日壯碩的體格。
在牢房外,另一個中年男人身穿干凈整潔的盔甲,配上華麗的罩袍,與牢房角落里的男人形成鮮明對比。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朋友?!鄙泶┛椎哪腥苏f,雖然面對的人只是一個囚徒,他的語氣卻沒有絲毫瞧不起對方的意思。
牢房角落里的男人沒有理會他,甚至連轉(zhuǎn)頭看他一眼的動作都沒有。
“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我想你多少也該回心轉(zhuǎn)意了吧?”身穿盔甲的男人說,“你早已經(jīng)完成了向昔日君主效忠的使命,是時候解放自己了。”
中年男人依舊沒有說話。
“事實證明,石斛蘭皇帝陛下是錯的,因此才遭到了人民的反對。我們現(xiàn)在順應(yīng)眾神的要求,領(lǐng)導納西索斯,這也是命運的必然。如今我們納西索斯需要你,需要你的才華和力量。你不能為了一位已經(jīng)化為塵土的暴君,葬送自己,葬送阿澤利亞,葬送納西索斯的未來?!?p> 那個中年男人連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化,根本不為所動。
這番說辭,他在牢獄中已聽過無數(shù)遍了。
面對此情此景,身穿盔甲的男人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牢房外走進來一個士兵,向穿盔甲的男人敬了個禮說:“大團長閣下,到出發(fā)的時間了?!?p> 穿盔甲的男人點了點頭,但他自己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向角落里的那個中年男人走近了一步。他說:“木犀,你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你才能在天平堡殘喘至今,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一番心血……”
“呵……呵呵,銀杉,”牢房角落里,男人滄桑的臉上露出笑容,他轉(zhuǎn)過頭,用滿是血絲的雙眼與對方相對視,“很欣慰你還把我當做朋友,可是那不過是你的一廂情愿。在我眼里,當你們殺死皇帝陛下的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p> 身穿盔甲的名叫銀杉的男人并沒有還口,也沒有因為這句挑釁而變得激動。他靜靜地看著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重新站了起來。
“你知道嗎,杜鵑去世了?!贝┛椎哪腥苏f。
牢房里的男人,表情因為這句話開始了變化。
“曾經(jīng)聲名遠播的納西索斯第一美人,阿澤利亞伯爵夫人杜鵑女士,在兩個兒子相繼戰(zhàn)死,女兒流亡他國,丈夫入獄的情況下苦苦堅持了近兩年,最終還是病逝在家中?!贝┛椎哪腥耍曇艉退目滓粯颖?,“她死的時候,整個納西索斯無人問津。倘若不是我恰巧經(jīng)過,或許到今天,納西索斯都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牢房里的男人沒有說話,但他憔悴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了幾分蒼老,混跡在黑發(fā)中的幾絲白發(fā)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好了,我要走了,我今天過來,其實也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的?!贝┛椎哪腥苏f到這里,轉(zhuǎn)過身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罩袍,“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阿澤利亞伯爵先生。你現(xiàn)在還不是孤單一人,要知道,對你女兒來說,你是她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很多東西不要待到失去時再后悔?!?p> 這語氣既像是威脅,又像是朋友真切的勸告。
隨著一下重重的關(guān)門聲,狹小的牢房里又剩下一人。
良久之后,這個男人雙手努力地撐著地板,讓自己站了起來。經(jīng)歷了兩年的牢獄之災(zāi),他的身軀已然不再像當年那樣偉岸高大。
高高的鐵窗上,春天的陽光投了進來,落在他骯臟的臉上。他無法看到鐵窗外面的景色,但他知道朝這個方向下去,遙遠的那一邊便是千鎮(zhèn),便是南水,便是羅薩雷斯島。
眼淚從干澀的雙眼中溢出,流過憔悴的臉頰,掉落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千鎮(zhèn)王國,灰燼谷。
在睡夢中,丁香流出了眼淚。
“大小姐,大小姐。”
在迷糊之中,她聽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待到睜開眼睛之后,在一片淚眼朦朧中,她只看到了一個個裝著小麥粉的粗糙麻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有些濕潤,于是伸手擦了擦。大概是感到有些冷的關(guān)系,她把本來就較小的身體進一步蜷縮起來。
然而,從全身各處襲來的不只有寒冷,還有酸痛。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正裹著毛皮毯子,睡在狹窄的貨車上。
貨車隨著鵝卵石道路微微顛簸著,她也隨著貨物一同輕輕搖晃。
這是一場漫長的旅途。
對于一個向來深居淺出、而且身患殘疾的大小姐來說,這趟旅程絕不容易。
“大小姐,我找來了熱水,還有軍醫(yī)先生找來的一些藥劑。您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水和進食了,軍醫(yī)先生說這樣下去會使病情加重的?!?p> 說話的人,是正在貨車旁邊牽馬前行的蘆葦。
這位來自東方草原的少年,現(xiàn)在是丁香身邊唯一的仆人。他口中說出的納西索斯話幾乎沒有一個字是發(fā)音標準的,這使得一路上同行的車夫和士兵們常常被他逗笑,但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聽到這蹩腳的納西索斯話,丁香似乎清醒了一些,她兩手撐著,從堅硬的貨車木板上坐了起來。不過她沒有馬上回應(yīng)蘆葦,在這之前,更重要的事情是先整理自己的儀容。在行李包中,她拿出從羅薩雷斯島帶來的頭梳,開始梳理自己的頭發(fā)。除了頭發(fā)之外,還有一身皺巴巴的衣服等著她整理。
丁香不是那種沒有仆人就無法照顧自己的大小姐,相反她比大多數(shù)身體健全的女孩更加會打理自己。片刻之后,她自己就已經(jīng)整理完畢,雖然不及在羅薩雷斯島或者阿澤利亞時那樣光鮮亮麗,但和周圍的士兵、車夫相比,至少不失自己伯爵女兒的身份。
“我們到哪了?”丁香問,因為身體虛弱的原因,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
“灰燼谷,大小姐?!碧J葦回答,一邊把行軍用的水袋和裝著干面包等食物的小布袋遞了過去。
丁香接過水和食物,同時向四周看了看,山谷間荒蕪而慘淡的景象讓她幾乎呆住了。她問:“為什么會這樣?”
蘆葦回答:“叛軍向索朗林西亞后撤了,聽說他們在離開時毀掉了村鎮(zhèn),燒光了農(nóng)田和房屋,趕走了所有居民。”
丁香低下頭,做了個向神明祈禱的動作。
蘆葦接著說:“別擔心,陛下已經(jīng)派軍隊去安置難民,重建村莊了。那些犯下罪行的貴族,一定會受到神明的制裁的?!?p> “不,神明不會制裁他們?!倍∠銋s在這時開口說,“人民生來便應(yīng)忠于自己的領(lǐng)主,為了戰(zhàn)爭勝利,所有人都應(yīng)做好犧牲的準備,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p> 蘆葦愣了一下,剛才丁香似乎是在為平民祈禱,但此刻又說出這樣殘酷的話來,這讓他感到有些前后矛盾。
接下來,丁香拿出了一個不大卻塞得鼓鼓的包裹,把它遞給了蘆葦。
包裹非常沉重。
丁香說:“這是我身上一半的納西索斯銀幣,把它給鈴蘭,請她用在安置難民和重建村莊上。”
聽到這句話,蘆葦感到更加矛盾了。
不過作為隨從,蘆葦只有服從。
“是的,大小姐?!碧J葦答應(yīng)道,“不過我這去可能要花些時間,陛下、還有近衛(wèi)軍已經(jīng)和我們分開行動了。”
聽到這句話,丁香愣了一下,問:“陛下現(xiàn)在在哪里?”
“灰燼城堡。”蘆葦回答,“我們輜重隊接下來會繼續(xù)跟著煙堇先生的大部隊北上,陛下和近衛(wèi)軍則先在灰燼城堡駐留一段時間?!?p> 丁香連忙低頭整理起了東西,剛剛蘆葦給她的食物和水她一口都還沒來得及沾,就還給了蘆葦。接著她把自己蓋在身上的毛毯、散放在貨車上的行李物件全部收拾起來。
“我們走吧,去鈴蘭那里?!倍∠阋贿吺帐?,一邊說。
轉(zhuǎn)眼間,丁香就整理好了所有行李,把大包小包都塞到了蘆葦手中。接著她挪到貨車后方邊沿,往下跳去。
前方駕車的車夫見狀連忙喊道:“喂喂,納西索斯的大小姐,等我先停下車再……”
可是不等他喊完,丁香就已經(jīng)落在了地上。多虧有一根拐杖,不然只有一條腿的她根本無法在跳下去的時候站穩(wěn)。
蘆葦吹了一聲口哨,高大的駿馬在丁香面前俯下身趴在地上。這樣一來,丁香也能像蘆葦一樣,輕松騎到馬背上。
兩人一前一后在馬鞍上坐好,蘆葦拍了一下馬脖子,馬就從地面上站了起來。這匹馬可不是輜重隊里的馱馬,而是來自東方大草原的戰(zhàn)馬,隨著少年主人的一聲吆喝,它立刻如閃電般疾馳而出。
轉(zhuǎn)眼間,輜重隊的一輛輛貨車被他們甩在了身后。
“對了,給阿澤利亞的信,寄出去了嗎?”在蘆葦?shù)谋澈?,丁香問道?p> “嗯,寄出去了,信使先生說,大約一周時間就能到伯爵夫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