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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跡上的鈴蘭

第四章第二節(jié) 曦城少女——修道院和女孩

遺跡上的鈴蘭 霧雨挽歌 11031 2019-08-13 02:43:42

  【二】修道院和女孩

  這個小院子顯然很久都沒有清理過了,除了進門的那條小路之外,到處都長滿了雜草。在小路的盡頭,一座有些年代的建筑靜靜地坐落在那里,雖然看上去殘舊,但建筑尖頂上的兩個巨大的白色十字型雕塑卻仍然散發(fā)著一種莊嚴(yán)肅穆的氣息。

  這就是曦城的雙神修道院。

  一個女孩雙手提著笨重的水桶走在院子里這條被雜草包圍的小路上。

  女孩看上去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頭上戴著樸素的頭巾,脖子上掛著十字圖案的雙神掛墜,身上穿著簡潔樸素的黑色修道服。曦城附近的女孩們一般都穿以白色或者彩色為主的服飾,相比之下她的這一身就顯得非常不搭調(diào)。除了服飾以外,她還有一個與本地女孩不同的地方,就是一頭亞麻色的中長發(fā),這在東方人身上是很少見。她把頭發(fā)扎成了兩束粗大的松散麻花辮放在胸前,這是近年曦城女孩們最流行的打扮。

  因為水桶比較大而且重,女孩的體型又相對較小,她手里的水桶不斷地輕輕來回?fù)u晃,桶中的水時不時地會從邊緣灑出一點點。但這對女孩來說似乎并不是很大的困難,她熟練地提著水桶,穿過院子,走進了家里。

  她的家,便是這座修道院了。

  雖然平時很少人會光顧這里,但曦城的居民們基本都認(rèn)識她。

  她叫百合,是個孤兒,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雙神修道院里由老修士收養(yǎng)。三年前老修士因病去世,從此只留下她一個人生活在修道院里。

  修道院的主體建筑是一個和遺跡教的神殿大不相同的大堂,沒有高高在上的祭壇,沒有玲瑯滿目的藝術(shù)裝飾品。只有在大堂的最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石臺,上面并排佇立著兩尊神像。兩尊神像有著幾乎完全一樣的人類外貌,服裝上都類似雙神教的主教服,但兩尊神像間又有著明顯的區(qū)分。其中一位看上去像是女性的微微張開雙臂,抬頭望向天空,另一位看上去像是男性的則雙手放在胸前,低頭緊閉著雙眼。

  修道院的內(nèi)部比外面看上去要干凈整潔不少,雖然只有百合一個人,但她每天早上給自己安排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將這里打掃一遍。在日出的時候過來,就能看見這個寬闊的大堂里勤奮工作的小女孩的身影。

  百合提著水桶,熟練地穿過修道院大堂,從后門走了出去。大堂的后面是一片小空地,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雜物和生活用品,再繼續(xù)穿過小空地,就是兩間看上去很破舊的小平房。其中一間是上了鎖的倉庫,另一間則是百合所居住的地方了。

  百合來到空地上的一口大水缸旁邊,然后將手里的水桶提起來,把水倒入水缸中。她的個子很小,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顯得非常吃力,不過卻沒有一絲生疏和笨拙。

  將木桶里的水完全倒入水缸之后,她放下木桶,然后用蓋子把水缸蓋上。可能是有點累了,她在旁邊的一個木頭凳子上坐了下來。

  近些天里,她每天的工作量大了許多。

  不過她并沒有討厭的意思。

  短暫休息之后,她重新站起來,走進她居住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里一共有兩個小間,進門的一間是廚房和大廳,雖說是大廳,但因為房間實在太小,加上堆放了不少雜物,顯得十分擁擠。里面的一間則是更小的臥室,除了床和一個柜子之外什么都沒有。

  午飯已經(jīng)做好了。

  百合一只手把一小盆溫?zé)岬耐炼鼓啾г谛厍?,另一只手則拿著一個碗和一個勺子,然后走進了里面的臥室。

  少女半躺半坐在床上,她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走進門的百合。她的年齡看上去比百合稍大一點,約十五六歲的樣子。她的身材雖然比百合稍顯高大,但和成年人比起來仍舊嬌小。在她的胸口上纏著厚厚的繃帶,似乎是受了重傷。

  而她的腳踝上,戴著巨大沉重的漆黑腳鐐。

  這是一條一個成年男子都未必能輕松地拿起的腳鐐,如今它被戴在一個少女的身上,不由得讓人在意。

  “吃……吃飯了……”百合說。

  因為對納西索斯話不太熟悉,加上自己心里感到緊張,百合花了不少努力才將這句簡單的話說出來,而這已經(jīng)比她們第一次交流的時候好多了。這個少女剛被送來這里時,百合雖然想和她搭話卻一直都沒有勇氣,直到過了半個月她才終于用生硬的語氣說出“我叫百合”這樣簡單的自我介紹。那個少女仿佛心不在焉,過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回了她一句話:“我叫鈴蘭?!?p>  從那以后,百合幾次嘗試更進一步去交談,可是都失敗了。

  直到現(xiàn)在,鈴蘭仍然和剛來這里的時候一樣,看上去仍舊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雖然百合開了口,她卻遲遲沒有回應(yīng)。

  百合把盛滿土豆泥的小盆放在床邊,然后用勺子一點一點地將土豆泥舀到碗里,等到全部裝完之后,她把碗和勺子一起遞給了鈴蘭。

  鈴蘭雖然沒有說話,但她接過碗開始吃了起來。

  看到鈴蘭開始吃飯,百合似乎松了口氣,她抱著剩余的土豆泥,在床邊坐下。

  雖然精神狀況上沒有太大的起色,但鈴蘭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比初來的時候好得多了。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自己進食,全部依靠百合照顧。而現(xiàn)在,從鈴蘭的飯量來看已經(jīng)完全不再需要讓人擔(dān)心。其實如果把腳鐐拿下的話,她已經(jīng)可以自己下床走動了。

  百合坐在床邊,大多時候都低著頭看著自己胸前的兩束辮子或者看著腳邊的地面。但偶爾她也會試著抬起頭來,看一看眼前這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女。偶爾的偶爾,她還會張開嘴,再次試著向這個少女搭話。

  “那個……過兩天就是……集市……集市日子,有很多的……東西。有很多……商人,還有裁縫……木匠……鐵匠……還有……”

  百合用非常不標(biāo)準(zhǔn)的納西索斯話對鈴蘭說,不過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繼續(xù)說下去。

  鈴蘭低著頭吃東西,沒有回應(yīng)她。

  “對了,表演,有其他地方的……劇團……劇團……”

  “我吃飽了?!?p>  鈴蘭說著,將空碗和勺子一起遞還給了百合。

  百合接過碗勺,剛才自己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想說的話,一下子就又全部忘光了。

  鈴蘭靠在床上,依舊心不在焉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窗外。

  百合只好起身,抱著剩下的土豆泥和碗勺,轉(zhuǎn)身走出了臥室。在廚房的角落里,她在簡單而認(rèn)真的禱告之后,自己一個人把剩下的不多的土豆泥全部吃完。

  這小盆土豆泥就是百合和鈴蘭的全部午餐了。

  午餐剛結(jié)束的時候,修道院的大門外傳來了一陣騷動。

  百合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她作為修道院的主人小跑著準(zhǔn)備前去迎接。但當(dāng)她來到修道院的大堂里時,卻看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客人。

  來者是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紅發(fā)男子,身材并不高大但給人非常精練的感覺。他的臉很瘦很尖,上面有著高挺的鼻梁和一雙細細的眼睛。他穿著皮衣,皮衣外面再加上一件紅袍,紅袍上有著一個獨角獸徽章。他的腰間別著兩把造型奇特的彎刀,而手里還另外拿了一柄佩劍。

  百合對刀劍一竅不通,但她知道這個人是誰,或者說只要是曦城的人都知道他是誰。

  曼珠沙華,大陸上最著名的傭兵團——紅衣兵團的團長,世人稱之為紅色死神的男人。

  百合連忙站在一旁,低頭向匆匆走來的曼珠沙華行禮。事實上,曼珠沙華不僅僅是她的領(lǐng)主,更可以稱得上是她的“恩人”。因為曼珠沙華的關(guān)照,身為孤兒的百合才能得到工作,才能領(lǐng)取到賴以生活的報酬,否則她和這座修道院恐怕都不會存在在這里。

  不過,曼珠沙華此行的目的顯然不是百合,對這位地位卑微的異教女孩,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從旁邊走了過去。百合緊張地站在原地,看著這位領(lǐng)主大人穿過大堂,向她所居住的小屋走去,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

  這時,另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穿著紅色軍服,戴著頭盔,一副士官打扮的樣子。他走到百合身邊,用納西索斯話說:“團長大人讓你先出去,沒有經(jīng)過衛(wèi)兵的同意不能進來。”

  “是……是的……”

  這種情況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自從把鈴蘭帶到修道院里并交給百合照顧之后,曼珠沙華團長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到這里。

  百合只好聽士官的吩咐,走出了修道院。

  在修道院門口的街邊上,兩名紅衣士兵正在站崗。從鈴蘭到來的那天起,這里便一直有士兵輪班,從未間斷過。

  最近三年來,百合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給一位紅衣兵團的老軍醫(yī)當(dāng)仆童,幫助老軍醫(yī)照顧傷病的士兵,為此她每個月可以獲得半枚納西索斯銀幣的報酬。老軍醫(yī)起初很不喜歡這個雙神教的小姑娘,如今這年頭,在曦城里不會講納西索斯話的人幾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當(dāng)時的百合幾乎連勉強聽懂老軍醫(yī)的意思都做不到,更不要提和那些來自納西索斯或者利利安等地的傷兵交流了。

  百合努力了,在這段時間里她一方面學(xué)習(xí)治療和護理,一方面學(xué)習(xí)西方異教的語言。可這并不容易,信仰與文化上的差距使得她在語言學(xué)習(xí)上感到吃力,而語言上的障礙又使得她的工作能力難以提升。直到最近這一年,她才終于能夠做到用納西索斯話和別人交流,可以單獨照顧大多數(shù)類型的傷患了。

  雖然士兵們大多數(shù)還是不大愿意搭理她,但老軍醫(yī)對她的看法總算有了些許改變。除了每月的半枚銀幣以外,老軍醫(yī)時不時地會把自己家多出來的東西分一些給她。在工作上,老軍醫(yī)也開始更多地信任和依賴她。

  從小就被排擠,無法和其他孩童一起玩耍的她,總是一個人孤單地待在荒廢的修道院里的她,在失去老修士的照顧之后,第一次有了新的歸屬感。

  然而,大約半年前,老軍醫(yī)跟隨曼珠沙華團長出征,卻再也沒能回來。不僅如此,許多她照顧過,和她變得熟悉的士兵們也都沒能回來。

  王者之橋一戰(zhàn),紅衣兵團最精銳的兩個大方陣,足足三千余人幾乎傷亡殆盡。

  此時的紅衣兵團已與數(shù)十年前大不相同,他們早已和曦城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許多士兵們現(xiàn)在的家庭就在這里。王者之橋的悲劇使得整個曦城籠罩在了悲傷之中,不知多少孩童,一夜間成為了單親者甚至孤兒。

  老軍醫(yī)死了,尸體被抬了回來,由他的家人安葬。百合在墓前守了許久,最后當(dāng)她離開的時候,老軍醫(yī)的家屬一句話都沒有和她多說,甚至根本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又成為了孤兒。

  新的軍醫(yī)被聘請來了,百合希望自己能繼續(xù)在這個新的雇主手下工作,可是這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利利安醫(yī)生用極度厭惡的語氣趕走了她。百合只好一個人回到修道院里,回到這個只有自己的殘破家中,依靠曦城僅剩的幾個雙神教老信徒的施舍和自己打零工的微博收入,熬過了這個冬天。

  就這樣春天來了,這一天,曼珠沙華團長突然來訪,他帶來了一個戴著腳鐐身受重傷的陌生女孩,還帶來了一份讓她驚訝的承諾。

  只要將這個女孩照顧好,她每個月可以獲得三枚納西索斯銀幣的報酬。

  三枚納西索斯銀幣,雖然這里包括了百合和這個陌生女孩兩個人的生活費,但對于她來說絕對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了。

  不過這筆錢對她來說還不是最重要的,當(dāng)這個受傷的女孩被安置在她的房間里,和她分享同一張床的時候,她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覺。

  第一次,有一個同齡人,闖入了自己的生活中。

  曼珠沙華似乎和鈴蘭談了很久很久,當(dāng)他離開修道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

  今天的晚餐是簡單的面包,幾片青菜,一個番茄。

  百合來到床邊坐下,然后將盛著晚餐的小盆子放在她和鈴蘭兩個人之間。然后她一如既往地閉上眼,低著頭開始餐前的禱告。鈴蘭則什么都沒說,直接就拿面包大口地吃了起來。當(dāng)百合禱告完的時候,鈴蘭已經(jīng)一大個面包下肚了。

  這時,鈴蘭身邊靠在墻上放著的一個東西引起了百合的注意,它在今天下午之前都還不在這里。那是一把佩劍,有著修長的劍身和精致的護手,感覺與她在軍營里見過的任何一把都大不相同。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那顆鑲嵌在劍柄護手處的藍寶石了,傍晚的陽光在上面映照出了美麗的色彩,讓她遲遲無法移開視線。

  “百合?!?p>  因為被突然叫到名字,百合有點失措地抬起頭來。

  這是鈴蘭非常少有地主動向百合搭話。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吃完飯之后,我想看一下那個柜子上的書。”

  百合順著鈴蘭的視線轉(zhuǎn)頭看去,那是在房間的角落里,一個下半裝著衣物,上半擺放著書本的柜子。修道院的書籍都被保存在隔壁的倉庫里,而臥室中這些少量的書本是老修士留下來的私人書籍,它們大都用納西索斯的語言撰寫,百合雖能用納西索斯語做簡單的口頭交流,卻看不懂當(dāng)中的文字。

  “嗯,一定!”聽到鈴蘭難得的請求,百合用力地點頭答應(yīng)。

  吃完晚飯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要黑下來了。

  百合將柜子上的書本全部搬到了床邊,放在鈴蘭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上,然后她又找來了一些蠟燭提供照明。接下來她開始了最后的掃尾工作,對于要照顧鈴蘭同時還要打理整個修道院的百合來說,每天的生活一點也談不上輕松。在所有工作完成之后,百合最后還要照例在修道院大堂的兩座神像前做漫長而詳細的禱告。

  禱告完成之后,百合才終于迎來了休息的時間。以往這個時間她都會回到臥室躺下睡覺,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同。

  鈴蘭半躺在床上,手里拿著寫滿納西索斯文字的書本,在并不明亮的燭光下全神貫注地閱讀著。不知道是不是被這樣的氛圍吸引住了,原本打算睡覺的百合一直睜著眼,看著這個在她身邊的女孩。

  鈴蘭的表情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時而在驚訝,時而在沉思,時而還會露出讓人覺得并不快樂的微笑。雖然只是很細微的不起眼的表情變化,而在今晚之前,百合從未在她的臉上看到過。

  她所看的書里,到底在講述著什么呢?

  不知道為什么,想和鈴蘭說話,想和鈴蘭一起看書的的愿望出現(xiàn)在百合的腦海里,而且越來越強烈了。在旁邊看了鈴蘭好長一段時間之后,百合終鼓起勇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書……書里講……的是什么?”

  說話的時候,百合已經(jīng)做好了不被理睬的心理準(zhǔn)備。

  但是她多慮了。

  “這是一個利利安旅行家寫的書,講述他在大陸各地旅行時的所見所聞,因為有些年份了,這本書很少見到?!扁徧m回答說,“我以前在利利安的時候看過一部分,但是沒有看完,想不到在這里竟然還能找到它?!?p>  百合沒有想到鈴蘭竟然一口氣說了那么長的話,她一下子都吸收不過來里面的內(nèi)容了。在過了好一會兒之后,她才接著開口。

  “旅行家……是什么?”

  “旅行家就是一直在四處旅行的人?!?p>  “一直旅行……有這樣的人……竟然?”百合驚訝地說。

  對于從懂事以來從未離開過曦城,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修道院和兵營中度過的她來說,這恐怕確實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有的,雖然并不多?!?p>  鈴蘭解釋著,然后翻了一頁。

  百合順著鈴蘭的視線看向書中,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納西索斯的文字,在這當(dāng)中只有一些簡單常見的符號她能夠看懂。對于理解書中的內(nèi)容來說,這幾乎沒有任何幫助。她想繼續(xù)和鈴蘭說話,不過鈴蘭專心致志的樣子又打消了她這個念頭。

  結(jié)果,她就靜靜地坐在鈴蘭身邊,看著自己理解不了的大堆文字,等待著鈴蘭翻過一頁又一頁。雖然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看不懂,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并沒有覺得無聊。

  鈴蘭似乎注意到了她,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然后將手里的書向百合的方向靠近了一點。

  百合一下子就變得不知所措了,她張開口似乎想對鈴蘭說什么,但話未出口卻又停了下來。幾秒之后,她又試圖說話,但仍然是同樣的結(jié)果。直到掙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終于成功地開口了。

  “我……不太懂……納西索斯……語言?!?p>  鈴蘭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又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

  百合紅著臉低下頭,她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一定糟糕極了。

  不過,鈴蘭并沒有把書移回到自己一個人面前,相反,她伸手稍微移近了蠟燭的位置,這讓書上的文字變得更清晰起來。

  “那我一邊看,一邊讀給你聽吧。”鈴蘭對她說。

  翌日清晨。

  因為不習(xí)慣晚睡,百合錯過了一貫的起床時間。當(dāng)太陽照入修道院的窗戶時,她才慌張地爬起來,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修道院大堂的神像前懺悔,為自己身為神職人員的接替人卻睡過頭的行為向她的雙神道歉。經(jīng)過認(rèn)真的懺悔之后,她便一如既往地開始打掃這個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大得有點驚人的大堂。盡管很少會有人來這里,但這件事上她從未懈怠過一天。

  今天倒是出現(xiàn)了一位來訪者。

  那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拄著一副老舊的拐杖。她和她的丈夫是曦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雙神教徒,平常丈夫腿腳不便很少來,而今天也同樣是只有老婆婆一人而已。

  “您好,珀珀夫人?!卑俸现鲃由锨?,用她的母語——帶著古老曦城口音的奧諾瑟拉語打招呼。

  “小姑娘,看起來你今天很高興呢?!崩掀牌乓灿弥瑯拥恼Z言說,“最近我都沒怎么見過你的笑容了,怎么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嗎?”

  “嗯……嗯!”百合點了點頭。

  “那真是好棒呢……”老婆婆也學(xué)著百合的樣子露出了微笑。她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神像前,然后低著頭靜靜地站著。

  百合拿來一個銀色的小盤子,在里面裝上一些水,然后來到老婆婆的面前。她用手指沾了沾盤里的水,然后再輕輕地放在老婆婆的額頭上。

  這樣,簡單的儀式就算完成了,當(dāng)然這是在曦城,而且是條件極其有限的情況下才是如此。百合聽老修士說過,五十年前的儀式過程比這要復(fù)雜上十倍,而在圣卡納王國地區(qū),各種宗教上的儀式更是要復(fù)雜上百倍。

  “謝謝咯,小姑娘……”老婆婆轉(zhuǎn)過身去,拄著拐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輕聲地說,“我家老頭子這次病得不輕呢,他要是一走,我恐怕也過不了多久了……要是我兒子……能回來讓我們看一下就好了……”

  送走訪客,打掃完修道院之后,百合的下一項工作就是替活動不便的鈴蘭換藥、換衣服,還有擦洗身體。起初鈴蘭剛到這里的時候,這些工作全部都是由百合一個人完成的。隨著鈴蘭身體逐漸恢復(fù),現(xiàn)在只需要百合在一旁提供幫助,大部分的事情鈴蘭都已經(jīng)能自己完成。

  不過今天,在換衣服的時候,百合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鈴蘭的兩只腳踝長時間被腳鐐鎖著,早已腫了起來,而今天這樣的情況又更加嚴(yán)重了。百合曾在軍醫(yī)身邊工作,有照顧傷患的經(jīng)驗,她知道這樣長期下去對鈴蘭的健康非常不利。但她之前已經(jīng)找過各種藥物,試過各種方法,終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

  這副巨大的腳鐐對于一個女孩來說顯然過于沉重了。

  然而百合是沒有辦法將它解開的,這是由曼珠沙華團長給鈴蘭戴上的腳鐐。她不知道鈴蘭的身份,也不知道鈴蘭對于曼珠沙華的意義,更沒有資格參與到這其中來。

  鈴蘭在百合面前雖然不說,但她似乎也常常因為腳踝的疼痛而露出痛苦的表情,這點一直在悉心照料鈴蘭的百合早已注意到。

  感覺已經(jīng)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因為今天起床比較晚,等百合完成打水、打柴、洗衣服等日常工作的時候,早已是傍晚了,忙碌的一天又這樣結(jié)束。在每晚例行的漫長禱告之后,百合終于回到臥室里,迎來今天的休息時間。

  明天早上必須要提早起來,所以今晚不能睡得太晚。

  不過,只是稍微晚一點的話也沒有問題吧。

  當(dāng)百合坐在鈴蘭身邊時,鈴蘭拿出了昨晚那本書,然后從之前的進度開始讀起。百合知道,今天白天的時候,活動不便的鈴蘭有不少時間都在看書,她還以為到了晚上進度一定已經(jīng)走了好遠了。

  可是鈴蘭并沒有這樣做,她還是繼續(xù)從昨晚標(biāo)記好的位置開始為百合一句一句讀起來。

  百合認(rèn)真地聽著。

  雖然不舍,但這樣的時間過得仿佛比平常都要快。

  夜深的時候,百合最后一次收拾好今天剩余的工作,躺進被窩里準(zhǔn)備睡覺。

  鈴蘭似乎還沒有睡意的樣子,但她把書本合上放好,又吹熄了蠟燭,然后一點一點地讓自己在百合身邊躺下來。

  躺下的時候,腳下傳來鐵鐐移動的低沉聲響。

  “啊……”

  雖然聲音很輕很輕,百合還是聽到了鈴蘭因疼痛發(fā)出的叫聲。

  “明天……我去集市……要很久,”百合在對鈴蘭說,“可能……一整個……下午?!?p>  “嗯,沒關(guān)系的,”鈴蘭說,“其實我已經(jīng)完全可以自己下床走動了,照顧自己可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百合停了一小會兒沒有說話,她側(cè)身,在黑暗中看著這個突然來到自己生活中的女孩。百合隱隱猜到這個女孩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也許活在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但此時此刻,她們的距離卻這樣地近。

  “鈴蘭……”百合不自禁地開口,但接下來她卻不知道應(yīng)該在名字上加上怎樣的稱呼。

  “嗯。”鈴蘭答應(yīng)道。

  百合又停了一下。

  “鈴蘭……鈴蘭的家,在哪里?”

  鈴蘭沉默了。

  百合害怕自己是不是問錯了什么,不過這樣的沉默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鈴蘭就開口了。

  “我的家呀,以前在納西索斯,”鈴蘭平靜地回答說,“現(xiàn)在的話,也許在利利安,也許在千鎮(zhèn),也許……南水和海燕也算吧?!?p>  “那些……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比剛才……書里的……羅塔斯王國、圣卡納王國……還要遠嗎?”

  “嗯,是的……”鈴蘭說,“我最早的家納西索斯,在大陸最西邊的地方,再往西就是大海了?!?p>  “大海?”

  “對,就是一望無際全部是水的地方,哪怕坐船航行幾天,幾個月,都看不到盡頭?!?p>  “……不……不可思議……”百合說,“那么……納西索斯……也是很了不起的……地方嗎?”

  “嗯,它是個很了不起的城市?!?p>  “城市?那一定比曦城還要大很多了?”

  “嗯,納西索斯是大陸西部的最大都會,和曦城相比的話……大概相差了上百倍還不止吧?!?p>  “都會……”百合似乎接觸到了一個很少聽到的詞匯,“果然……一個很了不起的……地方。好想……像旅行家一樣……去看一下?!?p>  “沒問題,等我傷好了,可以帶你一起……”

  鈴蘭開口說到一半,卻突然停了下來。

  百合等了一會兒,可鈴蘭不再說下去。

  她當(dāng)然不知道,也許這個叫鈴蘭女孩再也無法回到自己最初的家了。

  第二天中午,百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小布包,雖然有點舊,還打了幾個補丁,但這個布包卻被洗得干干凈凈,在柜子里疊得整整齊齊。她每次去集市都會用這個布包,將買來的東西全部裝在里面。因為她需要的東西總是各種各樣的,所以回來的時候這個小布包簡直就像是百寶袋一樣,里面什么都有。

  拿上小布包之后,百合跟鈴蘭打了招呼,就出門了。

  首先要去城堡北邊的集市上買東西。

  不過今天的天氣并不友好,當(dāng)百合買完東西,拿著鼓鼓的小布包離開集市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變得烏云密布起來。她必須要加快腳步回去修道院,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那才是今天她出門的最重要目的。

  百合來到了軍營的大門前。

  許多年前,曦城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城堡,后來隨著地區(qū)發(fā)展不斷擴建,才將大量的居民區(qū)、集市、修道院等囊括在了里面。而最初的那個小城堡,如今成為了曦城的核心,它是紅衣兵團的軍營,也是團長曼珠沙華所居住的地方。

  “請問……我可以見……團長大人嗎?”百合用生硬的納西索斯話,問一個正準(zhǔn)備進門的紅衣士兵。

  “團長出去了?!笔勘涞卣f,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那么……團長大人……什么時候……回來……”

  百合的話還沒有問完,士兵就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接下來,又有幾個進出的士兵路過,百合嘗試著再問他們,但他們無一例外地?zé)o視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女孩。

  又等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新兵在路過時聽到百合的聲音,終于第一個停下了腳步。不過他看了看百合脖子上的雙神掛墜之后,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自己在這等吧?!边@個新兵不耐煩地回答說。

  “嗯,謝謝,謝謝。”百合卻面露感激地回應(yīng)道。

  沒過多久,豆大的雨點從空中落下,起初還很稀疏,不到一分鐘卻變成了傾盆大雨。

  居民們慌張地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街上的行人們急忙往房屋里跑去,剛才還熱鬧的街道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了嘩嘩的大雨聲。

  軍營的大門也關(guān)上了。

  百合盡可能地貼著大門,借助窄窄的門檐稍微遮擋一下風(fēng)雨。她坐在門前的地上,抱著小布包蜷縮起身體,努力不讓飛濺的雨水打到小布包上。她靜靜地期待著每一個靠近軍營大門的人,希望那個便是歸來的團長大人。

  然而,時間不斷地走著,她卻依舊沒有等到她所期待的人。

  雖然有門檐的遮擋,冰冷的雨水還是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她的衣服,浸濕了她布鞋里的雙腳。她噴嚏不斷,甚至?xí)r不時地因為寒冷而打起顫來。跟隨軍醫(yī)工作過的她當(dāng)然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恐怕就要生病了,但她總覺得自己也許還能再堅持,再等一會兒。

  結(jié)果,這一等,就到了傍晚。

  陰雨的天空中看不到夕陽,看不到晚霞,只有早早就降臨的夜幕。

  到這時,百合所等待的人才終于出現(xiàn)。

  曼珠沙華披著雨衣斗篷,和一名隨從一起在雨中匆匆走來。

  “團長大人!”百合連忙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

  聽到叫喊,曼珠沙華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

  “有什么事嗎?”曼珠沙華身邊的隨從冷冷地問。

  “有……我……那個……對了,鈴蘭……”大概是因為緊張,加上用的是自己不熟悉的語言,百合一下子組織不起自己的話語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無倫次之后,就變得更焦急,更難以清楚地表達自己想說的話了。

  “沒事就不要來搗亂?!彪S從不耐煩地說。

  這一下,百合徹底慌了,雨水順著她的臉流下,卻沒能掩蓋住幾乎要哭出來的事實。

  “天要黑了,快點回去吧,不要忘了你的工作。”

  這一次開口的是曼珠沙華,他說完就脫下自己的斗篷,然后將它披到了百合身上。百合先是害怕地縮起身子,當(dāng)斗篷披到她身上的時候又變得不知所措。等她從混亂中回過神來,曼珠沙華已經(jīng)帶著隨從一起走進了軍營的大門。

  “鈴蘭!鈴蘭她的腳傷……很厲害,能不能……把它解開……解開……”

  在雨中,百合向團長大人的背影問道。

  “不能。”曼珠沙華頭也不回地回答說。

  “我會……照顧好她的……我……什么都會做……”

  根本不等百合說完,下一刻,曼珠沙華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黑暗的走道里。

  百合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張著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已經(jīng)沒有人再會聽她任何話。最后,她只能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擋住視線的雨水,默默地回身朝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百合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生病了。

  為了鈴蘭的健康考慮,百合決定今晚不能和鈴蘭再睡在一起。她在收拾好一切之后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下來,于是就抱起自己的被子來到修道院的大堂里,在一個角落中簡單地鋪上地鋪,睡了下來。

  可是今天的天氣比她預(yù)想的要冷,也許是下過雨的關(guān)系吧??諘绲拇筇煤统睗竦牡孛孀屗恢崩涞迷诒桓C里發(fā)抖,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終于睡著。

  到了第二天,百合的狀況就變得非常糟糕了。

  她即使躺著也會感到頭暈?zāi)垦?,渾身無力,但因為某種力量的驅(qū)使,她努力地從被窩里爬了起來。拖著搖晃的腳步,她來到大堂中央的神像前,跪在地上默默地禱告。

  今天的禱告比平常更久,病痛讓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禱告完成之后,她收起被鋪,將它們抱起吃力地走向后院。然而,這個平時對她來說并不算困難的力氣活這時卻打敗了她。在走了一小段距離之后,她就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眼前出現(xiàn)大塊大塊的黑暗。汗水從額頭上滲出,全身更是就像掉入冰水中一般難受。

  當(dāng)她走到大堂后門門口的時候,終于堅持不住了。

  她倒了下去。

  百合做了個夢。

  她夢見了和藹可親的老修士回來了,虔誠的雙神教訪客們在和她打招呼,一向嚴(yán)肅的軍醫(yī)向她露出了微笑,那些從來不搭理她的同齡孩子們也終于成為了她的朋友。

  在夏日節(jié)上,她穿著和其他女孩子一樣的漂亮衣服,和朋友們一起在篝火旁跳舞玩耍。

  然后,她還要向大家介紹她的新朋友,一個從納西索斯來的漂亮女孩。

  “百合。”

  她聽到了這個女孩用納西索斯話喊她的名字,她高興地準(zhǔn)備回應(yīng),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百合?!?p>  那個女孩又喊了她一次,她努力想回應(yīng),但怎么都做不到,最后她難過地哭了出來。

  溫暖的陽光穿過窗戶,照在柔軟的床鋪上。

  百合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房間。而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被窩里。在她的身邊,放著一個小碗,碗里的水冒著溫?zé)岬臍?。在床邊的地上,還能看到一盆水,一條毛巾

  她從床上費力地坐了起來,然后,她發(fā)現(xiàn)這張床上只有自己一個人。

  鈴蘭并不在她的身邊。

  這時,房間門口傳來了聲音,那是什么東西碰撞拖動的聲響。百合抬起頭,看見了正拿著裝了面包的小盆子,走進門來的鈴蘭。不知為何,鈴蘭的臉上和手上都沾著黑黑的炭灰一樣的臟東西。

  大概是因為胸口傷口未痊愈的關(guān)系,鈴蘭走路的時候微微彎著身體。同時,她的腳步看上去也很吃力,而且每邁一步腳鐐都會發(fā)出沉重的響聲。

  “午飯來了哦?!扁徧m看見醒來的百合,對她笑了笑說。

  百合大概是呆住了,坐在床上看著鈴蘭一動不動。

  鈴蘭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然后將裝著面包的小盆子放在了兩個人之間。

  “要喝水嗎?這碗里的水是熱的,還有這面包也是熱過的。”鈴蘭說著,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手上的灰,于是輕輕地往地上拍了拍,“我在家里很少做這些事,所以不怎么擅長呢。”

  這一幕好像完全反過來了。

  百合低下頭,看了看鈴蘭戴著腳鐐的雙腳。腳踝處比之前腫得更厲害了,甚至有幾處已經(jīng)磨破,有流過血的痕跡。

  “來,一起吃吧?!扁徧m拿起一個加熱鍋的松軟面包,然后掰開兩半,將其中一半遞到了百合手里。

  百合似乎想說什么,但雙手拿著半塊面包,久久沒有開口。

  鈴蘭倒是自己先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了起來。

  或許是被鈴蘭所感染了,百合放棄了要說的話,也拿起面包小小地咬了一口。這塊面包比她所嘗過的面包都要溫暖,都要美味。她抬頭看著鈴蘭,而注意到她的視線的鈴蘭報以她一個暖暖的笑容。

  百合想做出同樣的笑容以回報,可不知為何她的淚水卻搶先一步浸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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