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病患

　　“官不管，賢不管，菩薩也不管。你又是誰，能管得了呢？”路榮咧咧嘴，苦笑。

　　“憑我是……”那張潦草的臉自己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是從泛黃的時光中，重新提煉出日光映亮瞳仁的日子，然后深吸一口氣，應(yīng)出自己的名字。

　　“薛，高，雁?！?p>　　路榮忽的跪倒，血淚從眼角滾落。

　　他記得。無論江山是哪一家的王，這片江山上的每一個人都記得。

　　男子背上那柄弓依然光芒雪亮。緋衣銀弓狀元郎，東周亂世如晦，有一支箭刺穿冷霧，箭尖鮮血綻放，便是太陽。

　　這般的兒郎啊，曾經(jīng)就是百姓心中的——

　　天道。

　　五月，雨晴梅子肥，杏花燕子飛。帝宮卻被一層陰云籠罩。

　　皇帝趙胤嘔血暈倒后，太醫(yī)署就沒睡個好覺。繼后劉蕙終日啼泣，賢王趙熙徹一知半解的安慰也沒用。

　　寢宮。十二重紗簾垂下，龍榻上明黃色的身影蜷在錦緞里，曾經(jīng)威嚴(yán)如山的帝王似乎縮小了一號，蔫蔫的緊閉著眼，面色泛紅。

　　榻邊十幾名太醫(yī)跪在金磚地面上，商量著藥方子，眉頭緊鎖，金絲屏風(fēng)后坐著劉蕙，嗚嗚咽咽拭著淚，堂中長身玉立趙熙行，面色擰得發(fā)青。

　　“為什么父皇患疾，本殿如今才知？之前太醫(yī)署有心隱瞞，活膩了么！”趙熙行一字一頓，寒氣迸裂。

　　太醫(yī)們嚇得脊背發(fā)麻。刷刷拜倒一片，哀嚎請罪：“殿下恕罪！非臣等隱瞞，而是臣等也不知情啊！按例的請平安脈，圣人已經(jīng)拒了月余了！想來是有心隱瞞，臣等也無辦法?。　?p>　　趙熙行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往金絲屏風(fēng)后一掃，劉蕙和趙熙徹頭蓋骨一涼，同時出聲：“這邊不知情！”

　　“荒唐！堂堂西周天子，身患惡疾，闔宮竟無一人知曉！！文武百官都眼瞎了么?。?！”

　　趙熙行猛地大喝，臉上寒氣如霜，寢宮內(nèi)頓如數(shù)九寒冬，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

　　都說天子一怒浮屠千里，西周人卻說，圣人一怒連浮屠都得滅了。

　　寢宮內(nèi)外鴉雀無聲。所有人頭都不敢抬，低氣壓恍若凝成實(shí)質(zhì)，五月的日光照進(jìn)來，半點(diǎn)溫度也沒。

　　忽的，一抹清音飄來：“奴才知道。是奴才有意隱瞞。那日也是急了，無意中喊了出來，才讓圣人之疾闔宮皆知。”

　　宮門打開，趙熙行看向走進(jìn)來的女子，冷笑：“羅霞姑姑，龍體安康竟敢隱瞞……本殿看在你素日忠心的份上，可以將誅九族減為三族?！?p>　　“怕是要讓殿下失望了。就算殿下想誅九族，奴才也沒有九族來讓您誅的。”羅霞微涼的笑，跪下。

　　于是宮中所有目光都凝到她身上。各懷鬼胎刀刀都能她割成碎片，太醫(yī)署目壓怒火，把被罵的委屈全潑在女子身上，金絲屏后的劉蕙蹭蹭幾步?jīng)_到跟前，顫抖的指著羅霞鼻尖，聲淚俱下。

　　“區(qū)區(qū)一個奴才，竟敢隱瞞皇帝病情？！反了，真是反了，于國于君，這都是大罪！誰給你的膽子？！陛下真出了什么事，你擔(dān)得起么??！”

　　眾矢之的。天子專屬的羽林衛(wèi)刀出鞘，刀光已經(jīng)逼近了女子的咽喉。宮人們看女子的目光，也如看一個死人。

　　然而羅霞只是淡淡跪著，半個字不辯的低頭，將脆弱的脖頸暴露在了刀鋒下，意料之中的，來了，就沒給自己退路。

　　“奴才確實(shí)隱瞞，有罪。請殿下和娘娘責(zé)罰，奴才絕無怨言。”

　　“那就好辦了?！壁w熙行咬了咬牙關(guān)，沒有任何憐憫和遲疑，陰陰一字，“殺?！?p>　　羽林衛(wèi)的刀鋒轉(zhuǎn)瞬而去，眼看著就要血濺三尺，御榻上明黃色的身影微微一動，虛弱的聲音響起：“……住手?！?p>　　趙熙行一愣。旋即大喜，撲通跪倒在地，膝行到榻前，抖著音兒道：“父，父皇……您醒了？”

　　太醫(yī)署諸官立馬擁到御榻前，又是開方子又是把脈，擠成一團(tuán)。劉蕙喜極而泣，趙熙徹也奔到榻前，又哭又笑的喊父皇。

　　趙胤醒了。雖然面色蒼白，但氣息均勻，說話也有了中氣。

　　闔宮愁云一消而散。歡笑和驚喜如融化的飴糖蔓延開，將帝宮泡在了金黃里。

　　而趙胤睜眼，便被這金黃刺得擋了眼，自嘲的笑笑：“多好的日光啊，五月了……怎么像從地獄里走了一遭呢。”

　　“陛下逢兇化吉，自有上天庇佑，閻王豈是敢收真龍?zhí)熳拥摹！眲⑥ダ≮w胤的手，盈盈抹淚。

　　趙胤笑，目光穿過層層疊疊圍上來的宮人，落在跪著請罪的羅霞身上：“起來吧。朕，赦爾無罪。隱瞞一事是朕授意，與旁人無關(guān)?！?p>　　趙熙行微驚。卻還是多看了羅霞幾眼，謹(jǐn)遵圣旨，劉蕙則臉色有些異樣，目光靈巧的在羅霞和趙胤中間一轉(zhuǎn)。

　　“看來陛下對羅霞姑姑看重，不如趁此就讓她長伴君側(cè)，伺候陛下吧?！眲⑥パ诖角尚Α?p>　　羅霞一驚。才起身又慌忙跪下，連道“皇后折煞奴才”，趙胤卻有片刻沉默，眸底千萬種波瀾涌現(xiàn)，最后定格在一抹平靜上。

　　“此女本是東宮姑姑，不過是忠心聰慧，才得朕重托。”趙胤看向趙熙行，冷淡的挑眉，“東宮的人，朕可不敢要?！?p>　　“兒臣不敢。若是父皇青睞此女，兒臣立馬把她調(diào)去御殿?！壁w熙行還沒為父親蘇醒高興到半刻，就又一個激靈，渾身如墜冰窖。

　　“不敢？朕若是晚半刻醒來，此女的腦袋就滾在地上了。”趙胤冷笑，當(dāng)著闔宮面兒，對趙熙行沒有絲毫好臉色。

　　于是歡笑聲戛然而止。寢宮重新被冷霧籠罩，宮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心里暗自為東宮叫冤。

　　趙熙行靜靜的跪著，脊梁挺直，不辯解，也沒有求饒，依舊風(fēng)平浪靜的好風(fēng)度，卻只讓趙胤瞧得更不順眼。

　　于是趙胤干脆將火灑在太醫(yī)身上。從被窩里伸出腳，咚，踢在太醫(yī)首席身上：“聽好了！此事不許宣揚(yáng)！對外就說老子偶染風(fēng)寒，歇歇也就好了！若有半個字傳變了樣，老子教你們好看！”

　　太醫(yī)首席撲倒在地，來不及扶正烏紗帽，就嚇得匍匐領(lǐng)旨。

　　實(shí)則心里嘀咕，圣人總招前朝太醫(yī)署首席，那個酒瘋子孫老頭來瞧病，他連圣疾的病因都不知道，想傳也沒得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