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趙胤筆尖一滯,茫然和訝異。
東珍。這個名字響起在他耳畔時,跟小貓小狗的名字差不多。
他是皇帝,是九州的君王,沒必要,也根本沒有意義,去記住蕓蕓帝宮里一個宮女的名字。
所以趙熙行并不意外這個反應,只是藏于緗袍里的指尖輕輕攥緊:“她被宇文保臟了身子,跳井自盡。宇文保,這個名字,父皇肯定知道吧。”
趙胤眉梢一挑,眸底有愧疚和不忍,但只是片刻,就恢復了帝王的威嚴,重新埋下頭去執(zhí)起筆。
“一個宮女而已。歷朝歷代,哪怕是明君治世,這宮里的冤枉命還少么。賞那個宮女家人白銀百兩就罷了。”
趙熙行后槽牙咬了咬,“兒臣敬重父皇……卻沒想父皇無情,一條人命就值百兩白銀。”
這話說得很是直白了。
高高在上坐慣了的趙胤,也不舒服的蹙眉:“不是老子無情,而是這是帝宮規(guī)矩。表面上金碧輝煌,背地里烏糟糟的一團,老子沒有精力也沒有法子去管那么多。水至清則無魚,扯出根來帶泥,老子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得遵守這兒的規(guī)矩。”
“呵,父皇難道不就是想包庇宇文保么?跟您無數(shù)次做的一樣,揣著明白裝糊涂!”趙熙行加重了語調。
趙胤愣住。
向來在他面前恭謹守禮的東宮,嘴里出來的每個字都跟奏折上擬好的一樣,別說失態(tài)了,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
不,有過,也都是跟那個憫德皇后有關。
何曾如今天,為著一個微不足道的宮人,就和他翻了臉。
趙胤噌一聲怒火竄心。猛地抓起硯邊的狼毫,朝跪著的緗袍男子扔去。
狼毫落地。皎若明月的男子臉頰,劃了一條墨線。
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所謂人都是要臉的,朝臉打比朝身子打還招狠,所以這一扔,真是明的臉暗的臉,一塊兒都臟了。
趙熙行下意識的抬袖去擦,又忽的意識到什么,放手,抬頭,直視金鑾座上的君王,眸光跟兩柄小刀似的。
御書房內空氣凝滯。宮人們大氣不敢喘,暗道一向恭謹明禮的東宮,怎么今兒偏往刀尖上撞。
割發(fā)代頭。圣人都已經(jīng)打臉了,難道還真沖著命去?雖然宇文保人盡皆知可惡,但為著區(qū)區(qū)一個宮女,未免得不償失。
趙胤也是這么想的。君王之怒點到為止,他已經(jīng)很明顯了,可趙熙行怎么還直沖沖的瞪著他,別說謝罪了,感覺還要扛到底。
上一個讓他這般硬氣的,還是程英嚶。
“為什么,你也不是迂腐的人,怎今兒為著一個奴才……”趙胤問出了口,又實在說不下去,胸腔里的甜腥味就涌到了喉嚨口。
“因為……仰望的英雄,不想失望。”趙熙行回答,心緒翻涌。
是,兒時的他便是如此仰望趙胤,他的父親,和英雄。
他從小就生得俊秀,腦瓜子又靈光,念書習武門門第一,所以總有人問他,“小郎君長大后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英雄!”他脆生生的應。
問話的人壓住好笑:“那怎樣的人在小郎君看來,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父親!?。 彼麅裳鄯殴狻?p> 哪怕后來他身邊出現(xiàn)了另一種聲音,奸臣權相大逆開國之君,他卻每每得見蒼天和星辰如故,兒時的話,依然在耳畔鮮活,他只是他的英雄。
然后,他就把自己活成了圣人。
不是不沾紅塵的圣人,而是能夠靠近,再近一點,靠近兒時的英雄。
……
趙胤不解。卻見緗袍男子瞅他跟瞅罪人似的,讓他火氣騰得愈大,冷笑:“什么天什么星的,你不就是嫌你老子齷齪,覺得就你圣賢書讀得多,滿身干凈不染么?”
趙熙行一愣。
都說父子應該是世上最近的人,他卻怎么覺得,他和金鑾座上的男子,中間一條深不可測的溝壑,南的北的全走偏了。
“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趙熙行試圖解釋,被趙胤冷冷打斷。
“要么刀子架在你老子脖上,要么刀子架在宇文保脖上,二選一,你自己決定吧。跪安。”趙胤下了逐客令,厭惡的轉過頭去。
趙熙行想再說什么,余光忽的瞥到屏風后,羅霞探出腦袋,連連對他使眼色:“……殿下,別,圣人在氣頭上,再大的理現(xiàn)在也別多說了!”
趙熙行有點發(fā)懵。但眼瞧著自己每多呆一刻,趙胤的臉色就難看一度,遂只得嘆了口氣,拜倒,跪安,低頭辭去。
轟隆。紅銅門闔上,掐斷了緗袍背影。
羅霞從屏風后走出來,將手里的藥碗放到案上,看著趙胤攥緊的胸口擔憂:“你這病還要瞞到幾時?發(fā)作愈發(fā)頻繁了,上次孫櫓來幫你瞧,眉頭皺得跟蚯蚓似的。”
趙胤費力平了幾口氣,才將喉嚨里的腥味壓下去,苦笑:“能瞞幾時就瞞幾時吧。自己的罪自己償,多活一刻都是贏了老天爺呢?!?p> “為什么要和東宮置氣?你明知道你身子這樣,故意惹自己病發(fā)不是?”羅霞抹了抹眼角,又加了句,“……況且東宮說得在理。就算因為宇文戎的舊事,你庇佑宇文保。但這次宇文保實在過分,莫非你真要墮了阿鼻獄,放任不管么?”
趙胤扯了扯嘴角,端起藥碗,仔細的喝了個底朝天,藥太苦,他覺得心腸都要嘔出來了。
“宇文保,不是不能殺……是不敢殺啊……他長得和他爹,真像?!?p> 良久,幽深的金殿中幽幽長嘆,君王的眸暗涼又迷惘。
穿過崢嶸歲月的舊時光,穿過繁華落幕的故人冢,最終抵達兩鬢未白之時,那個叫宇文戎的人,給他披上了偽作的黃袍。
“豎子休陷我于不忠不義!?。 背醭雒]的他嚇得屁滾尿流。
“承認吧,趙大郎,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庇钗娜值哪抗饽芸吹剿睦锶?。
那個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自己。
趙胤自嘲的咧咧嘴,他這輩子最大的慫,就慫到了那句話。
“殺了宇文保,就如同殺了我自己啊?!?p> 趙胤似乎倦怠的一嘆,鮮血從唇角滾落,眼前發(fā)黑,就栽了下去。
“陛下!來人,來人?。⌒t(yī)?。?!”羅霞大驚失色,撲了上去。
帝宮,翻了天。
枕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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