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淪落人?”少年轉頭,見那玄衣刀客在等他,笑了,撲棱著向他跑過去。
快點,只想快一點,去到他那里。
“阿巍阿巍阿巍阿巍!”他用盡了渾身力氣的跑,不厭其煩的,一聲聲喚他。
卻在這時,玄衣刀客的瞳孔猛地收縮。
松枝猝然顫動。
陰風起,積雪激,幾抹黑影從樹枝間跳到少年身后,匕首在握,狠狠砍了下去。
這伙山匪竟然有兩批。一在明,一在暗。
倒在雪地里的山匪猖狂大笑起來:“呵,豎子失算哉!!我早就叫另一伙弟兄埋伏了起來!汝死定了?。 ?p> “殿下小心?。?!”
阿巍從肺腑里炸出驚呼,但來不及了。
埋伏措手不及,殺意,瞬息就到了少年背后。只要趙熙徹回頭,喉嚨就能被割斷。
倒在地上的山匪們掙扎著站起來,臉上重新煥發(fā)出瘋狂的光彩,已經準備好了欣賞一場反敗為王。
“小心?”
趙熙徹一懵。下意識的回了頭去,然后他視線里的,就只剩了白慘慘的寒光——
砰。一聲清響,聲音不大。
是刀出鞘。
旋即,所有時間或者速度的概念,崩潰。
天地間再沒了那一襲玄衣的刀客,只有鬼神,來自黃泉的審判之鬼,無赦之神。
一線寒光,攜帶著極致的冰冷和干凈,瞬時斬向獵物的咽喉。
是長庚隱沒的第一縷曙光,絕美,卻也是地獄和現(xiàn)世劈開的第一道天光,狠辣,在那一刻超越了武的境界,無限接近了道。
于是,在所有人的神魂都被那道璀璨攝住時,眼皮子剛剛蓋下,偷襲的山匪就倒在了雪地上。
撲通撲通。只聽得數(shù)聲悶響,雪沫濺起。沒有一聲慘叫來得及發(fā)出,甚至山匪的表情還凝固在得意的殘像上。
死了。
雪地上一滴血都沒有。除了山匪們的脖頸上有不大的血痕,色澤殷紅,成為漫天白雪中,詭異的妖嬈。
一刀封喉。那玄衣出鞘,百鬼臣服。
趙熙徹吞了口唾沫。看傻了。
而剛剛準備看好戲的山匪頭子,開始渾身如篩子般哆嗦起來,從肺腑里擠出驚恐的大叫:“桃花斬!是東周的桃花斬!”
桃花斬。
很美的三個字,卻讓更多的山匪們,霎時濕了褲襠,雪地里一灘灘黃。
“是您!羽林衛(wèi)上將軍!!容?。。。 ?p> 羽林衛(wèi),禁軍中精銳的精銳,直屬于帝,只跪天子,專門負責皇帝安危和執(zhí)行密詔。
這只傳說中一衛(wèi)頂一軍的兵力,站在最頂端的便是上將軍,連皇子皇孫都得客客氣氣的人物。
容巍。
一把破軍刀,鎮(zhèn)河山,刀鋒如雪,不出則以,一出,神佛皆可斬。
據(jù)說這位將軍在初次面圣之后,刀道頓悟,創(chuàng)出自己的驚天一斬,因為極致的快,極致的準,方寸傷痕之間,便取人性命。
刀入鞘,唯見死者脖上血痕,小巧玲瓏,色殷,如桃花。
天下謂之:桃花斬。
美艷而又詩意的名字,卻是令東周百姓談之色變的,鬼神之斬。
當玄衣刀客的名字被喊出來的剎那,還活著的山匪們都瘋了,身為東周曾經的將士,他們再清楚不過,那兩個字代表的意思。
死亡。審判。無赦。
而那個刀客,也一怔,顯然許久沒人這么喚他了,四月宮變之后,他的威名和刀光,都埋進了時間的墳墓里。
當他緩過神來,只見得山匪們瘋狂逃竄,還有回蕩在林子上空,驚恐到失控的尖叫聲。
他握住刀柄的指尖緊了緊,瞥到山匪們因為常年征戰(zhàn)而傷痕累累的背影,最終也沒追上去。
飛雪颯,松針落,林子安靜下來,雪地上鮮血漫開,桃花荼蘼。
阿巍深吸一口氣,臉上并沒有多的表情,仍舊撕了袍腳,走到呆了的趙熙徹身邊,要為他包扎傷口。
趙熙徹吸溜了下鼻子,忽的攥住男子手臂,聲音發(fā)抖:“我……我是不是暴露了你一些秘密?會害死你的秘密?”
阿巍眸色閃了閃,低頭道:“殿下不應該問些別的么?”
“什么將軍什么容的么?那又如何?都是你??!”趙熙徹狠狠搖頭,紅了眼,“重點是,這些秘密不應該被人知道!你放走了他們……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害死你了?”
阿巍沉默。
是,這些秘密確實會害死他。
吉祥鋪都是見不得光的人。如今被暴露的東西越來越多,所有人都會越來越危險。
然而當時啊,看到少年命懸一線,他就什么都忘了,三年的隱忍和藏拙,在那一刻就剩下了一個念頭。
敢傷他,斬!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阿巍,我,我沒用……”趙熙徹的淚珠啪嗒啪嗒往下流,一個勁的道歉,比剛才哭得更兇了。
阿巍忽的抬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一把將布條按到少年傷口上,少年疼得一嘶,包著淚看去。
那刀客佯裝板臉,沒裝成,笑了。
“再哭……臣手下更不留情了!”
趙熙徹不知道是怎么回宮的。
宮人們瞧見他狼狽模樣,自然嚇了一大跳。又是更衣又是傳太醫(yī),整個帝宮都被震動了。
而趙熙徹暈乎乎的任人擺布,自始至終,小臉頹唐,咬著唇不說話。
帝后專程來看他,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沒答。只是屏退了宮人,失魂落魄般,走進深宮的夜色里。
他就一個人,踩在雪地里,夜色將他身影吞沒,只見得一串雪窩子,沉重,彷徨。
他知道,知道那個刀客的沉默,代表了什么,那是會害死他的秘密。
東周,羽林衛(wèi)上將軍,容巍。
這個曾經刀鋒如雪的名字,卻會成為新的掌權者們,喉中一根魚鯁,鐵鏈穿過琵琶骨,金籠子里的家犬。
滄海桑田,隱姓埋名,三年刀卷刃,卻如今,一子錯滿盤輸,只為護一人周全。
趙熙徹停了下來,看向在夜色里如魘靜默的深宮,他臉凍得發(fā)青,哭紅的眸,卻一寸寸亮了起來。
仿佛有和那刀客一樣的刀光,在那兒蘇醒。
骨子里天家的血脈,這座建立在無盡血海上的皇權之城,踏過白骨的宿命和手段,漸漸在那抹刀光中,沸騰。
“來人?!壁w熙徹輕輕一聲。
跟在暗處的奴才們刷刷跪倒一地:“殿下吩咐?!?p> 趙熙徹發(fā)現(xiàn)自己手抖得厲害。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才能保持語調的平穩(wěn)。
他能感到,在他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筋骨中,痛和滾燙,同時炸裂,最后流下的一滴淚,折射出天地間無盡刀影。
神佛,皆可斬。
“我今兒去了安遠鎮(zhèn)后山,碰到一群山匪,有十來個逃脫了,都受了刀傷。派人追查,查到后……不,還有,在找到前和他們有接觸的所有人,一個不漏,都……”
少年深吸一口氣,仿佛榨干十八年的力氣,一字一頓——
“殺了?!?p> 奴才們一愣。
如果他們沒記錯,這是這個小郎君生下來,迄今為止,第一次下誅殺王令。
然而他們不敢多問。只敬畏地把頭更深的低下去。
因為那一刻,哪里還有什么少年。
只有了這片土地的,王。
枕冰娘
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