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阿巍感到擱在案沿的手肘一點(diǎn)癢。
原來對面那個錦衣少年,見婆婆走遠(yuǎn),探長了胳膊,一只手指悄悄摸摸地伸出來,戳了戳他的手肘。
“阿巍,本王考察民情,只是考察民情啊……嗯嗯,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好不好。”
阿巍一抬眸,落盡那少年璨若辰星的眸,蕩漾著微光,他拒絕不了了。
“殿下……盡管問?!?p> “那阿巍你……可曾婚配?可有屬意之人?”
趙熙徹直白了當(dāng)?shù)膯柍鰜?,包括在前堂看鋪?zhàn)拥幕ㄆ牌牛腥硕己薏坏脹_上來捂他的嘴。
哪怕是摳泥腳丫的下民,也沒見這么問的。
甚至,兩個大男人,這問題算個什么問題?
阿巍目光一閃??粗倌昶诖指蓛舻捻粫r間也不知該回什么。
是要像上書房的夫子般,勸諫幾句君子慎言,天家威儀么。
還是說,告訴他自己未曾婚配,未有屬意,回憶身世都是見不得光的么。
是了,這少年是吹過盛京六月的風(fēng)兒,而自己,卻是被新朝踩在腳下的爛泥了。
阿巍的臉色忽的就暗了下去。
他和他,吉祥鋪的所有人和這個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
“殿下,鄉(xiāng)野小民的事,不敢勞殿下過心。婆婆年紀(jì)大了,照看生意多有不妥。草民去幫她了。告辭?!?p> 阿巍蹭一下站起來,告了個罪,轉(zhuǎn)身就要走。
趙熙徹微急,也一下子站起來,叫道:“你!你不告訴我,我告訴你??!我未曾婚配,也未有屬意之人!”
阿巍的背影滯了滯,旋即邁步,再沒回頭。
身后,就聽得趙熙徹執(zhí)拗的一聲聲:“……我告訴你?。∥蚁矚g吃糟蒸鰣魚,喜歡雪青色。平日除了上書房,就去御花園捉鳥。休沐日偷溜出宮玩,不過總被發(fā)現(xiàn),回來挨一頓罵。禮物的話,反正宮里見不到的玩意都好……”
阿巍沒有回應(yīng),也不知聽進(jìn)去沒,徑直來到前鋪,看到花婆婆顫巍巍地招呼著客流,面露歉意:“婆婆,是我糊涂了?!?p> 婆婆看了他一眼,笑:“好了好了,能讓你這個將軍道歉,折煞老身了?!?p> 阿巍也笑了。正巧一個鄉(xiāng)鄰來詢問,想給媳婦兒做一身新衣,布匹都買好了,就是來選個刺繡花樣,問哪種樣子好。
“這個芙蓉樣子好,用丹色彩線繡,小姑娘都喜……”婆婆下意識地要推薦,就被阿巍搶了話。
“那個花樣子罷,用雪青色來繡,一定好看?!?p> 那鄉(xiāng)鄰微怔:“雪青色?不是女子家常見的顏色啊,俺娘子會喜歡么?”
阿巍眸影幽微,一笑。
“當(dāng)然……喜歡。”
花二和花三回到鋪?zhàn)訒r,已是傍晚了。
一盞橘燈亮,炊煙縷縷飄出。
兩人剛進(jìn)屋,阿巍就把大海碗盛上了飯,婆婆坐在凳上,直向他們招手:“快來!還說怕你們晚了,飯菜都涼了!”
“好香!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花二笑,上前去一瞧,滿桌的素菜。
花三垂頭喪氣:“阿巍的手藝沒得說,怎么做了一桌和尚飯啊?!?p> “今兒什么日子,還想大魚大肉!”婆婆嗔怪,“你倆還去玉山了,不記得不成?!?p> 房里陷入了剎那的寂靜。
四人的臉色都有些異樣。
良久,花二才吁出一口濁氣:“今天……洛氏大案的忌日,如何敢忘?!?p> 十三年前。天啟二年。主導(dǎo)變法的洛太師,在午門被五馬分尸。
洛氏大案,開始。
此后長達(dá)五年,被牽扯進(jìn)去的冤魂,前后愈萬人。
以洛氏為代表的周哀帝勢力被剪滅殆盡,以右相趙胤為首的新貴霸占朝廷。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東周經(jīng)此一劫,內(nèi)憂外患。
天啟七年。洛氏大案終于結(jié)束。
再后兩年,山河凋敝,餓殍遍野。周哀帝不理朝政,精神萎靡。
天啟九年,帝病重,東周朝廷決議,沖喜。
一切未亡人的恩怨,掀開序幕。
“天啟二年,我五歲,還整日被關(guān)在那個宅子里,卻已經(jīng)因?yàn)榭諝饫锏难葰舛弁鄞罂??!被ǘ谅暤溃按撕笪迥?,盛京的禿鷲,都筑了巢。”
“天啟二年,我七歲,比阿姐長兩歲。也沒見得懂多少?!被ㄈ舱Z調(diào)不穩(wěn),“但是此后五年,我眼睜睜看著身邊所有的人,都沒了?!?p> 阿巍握緊了腰間的刀,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我也曾出身仕族,可惜,洛氏大案波及太廣,我家祖不過喝了洛太師一杯祝壽酒,就血濺午門?!?p> 房里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秋晚瑟瑟涼,入骨,入心。
婆婆一拍桌案,雄赳赳地站起來,喝到:“一個個的,每年都要來喪氣不成!老身大你們幾十歲,這些破事,比你們都過得清楚!你們?nèi)羰菄@氣,老身不得剜心?。 ?p> 花二花三阿巍這才止了心緒,說笑著勸婆婆。
婆婆扶著胸口,看向花二:“二丫頭,三哥兒和阿巍都還罷了,你當(dāng)年才五歲,懂個什么?作何要放不下?”
花二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因?yàn)椤且磺械脑搭^啊。也是我命運(yùn)的開端。我總是在想,若洛太師沒有死,所有人都會不一樣了。”
“怎么可能?他主導(dǎo)的變法,說著好聽,卻惹得全國雞飛狗跳,失敗是遲早的事!他只能哄我父……哄他開心,下面的亂一個都看不到!”
花三猛地打斷花二,語調(diào)噙冷。
前半句倒罷了,后半句,卻因提到某個人,像是戳到心里的痛,花二秀眉一蹙。
“你作何要怪你父……你父親?他也是為著百姓好,你不能什么都怪到他身上!洛太師不過是急了點(diǎn),方法不妥當(dāng),但一顆丹心,多有可取之處,你作何總是怨他們!”
花二連珠炮似的說完,瞪著花三,微怒。
花三一聲冷哼,絲毫不退讓:“阿姐,你注視著的只是人,而我注視著的,是整個國!我沒有怪他們,也沒有怨!我只是……我說過了,我父……他是個好人!但絕不是個……嗚嗚!”
話還沒完。
阿巍和婆婆就一把沖上去,捂住了花三的嘴。
“說起勁了不是!議論前朝,隔墻有耳!”婆婆大急。
“二姑娘和三哥兒都歇歇!今兒忌日,不論亡人!”阿巍連勸。
花三深吸一口氣,作罷,卻也沒了心情吃飯,門一摔就回了屋。
注釋
1.時間線如下:天啟二年,大案爆發(fā)(花兒五歲),天啟七年,結(jié)束(花兒十歲),過兩年,天啟九年,哀帝病重,沖喜(花兒十二歲)。三年后,四月宮變(花兒十五歲)。如今,吉祥鋪(花兒十八歲)。總共,從大案爆發(fā)到現(xiàn)在,十三年。
枕冰娘
時間線別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