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是冷了點(diǎn),話少了點(diǎn),講究多了點(diǎn)……但,不是壞人?!被ǘ吡⒆约赫f服,“恩,不去探望,一點(diǎn)過問還是無妨?!?p> 花二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窗外,只聽眾人微鼾聲,并無人瞧見她的動靜,這才松了口氣,串起了針線。
不一會兒,陣腳綿密,御帕上就多了一行繡字。
愿君歲歲??到?。
花二又默念幾番,確定這八個字很穩(wěn)妥,并不會生出別的意思,才鄭重地放好,熄燭歇了。
翌日。羅霞看見花二時,唬了一跳:“二姑娘,這是怎的,眼眶下一圈黑,昨晚沒睡好?”
花二擺擺手,見婆婆她們還未起,便把羅霞拉到一邊,遞給她那方御帕:“還請姑姑覲見東宮時,把這個給殿下?!?p> 羅霞似笑非笑:“就這樣?要奴婢說,羅帕再好,也不如人……”
“姑姑莫誤會!”花二連忙打斷,“只是那天殿下賜了民女御帕遮掩赤足。民女好好洗過了,便順便托姑姑,將御帕還給殿下?!?p> 羅霞挑眉:“就只是還羅帕?”
“當(dāng)然?!被ǘ喙馄车交ㄈ呀?jīng)起了,音調(diào)頓時提高了兩度。
羅霞眨巴眨巴眼,下意識去翻羅帕,又被花二壓?。骸肮霉媚?xì)看了。東宮的羅帕,民女可不敢做什么手腳?!?p> “也是。得虧奴婢等著瞧好哩,結(jié)果只是還羅帕?!绷_霞有些失望,卻還是認(rèn)真地收好,告辭離去。
花三目睹這一切,湊了上來,狐疑的目光在花二身上轉(zhuǎn):“阿姐,你不會在羅帕里夾帶些小心思玩意兒吧?”
“胡說!東宮御用,我還敢怎么著?那天東宮賜我羅帕,宮人都瞧見了。我如今還回去,能有什么不妥?”花二瞪了眼花三,義正言辭。
花三盯著女子半晌,見后者沒甚異樣,才松了口氣:“阿姐,我只是怕,怕你顧念舊日的交情,對趙熙行……”
“愈發(fā)胡說了!當(dāng)年,算輩分,我和他父親一輩的,能有什么顧念!”花二一跺腳,有些煩躁,轉(zhuǎn)身回了屋。
花三滯在原地??粗悄ㄏУ馁挥?,拳頭在箭袖里攥緊了。
他突然想起一些舊事。
……
某天。他進(jìn)學(xué)回來,路過太液亭,看到一堆人熙熙攘攘,便駐足看熱鬧。
原來是右相的公子哥兒,一襲雪青錦衣,墨發(fā)玉冠,十八九的少年,已出落得庭芝玉樹,滿宮繁華都作了配。
他跪在堂下,內(nèi)侍從他手里接過一個金絲鳥架子,獻(xiàn)給堂上眾星拱月的小丫頭。
鳥架子上一只雛鸚鵡,是名貴的品種,小丫頭懷里捧著一盆花兒,看得稀奇。
“獻(xiàn)給……鸚鵡。此鳥名品,聰慧異?!级纺懡塘诵梢月犅??!边h(yuǎn)遠(yuǎn)的,他依稀聽得那公子哥兒稟道。
“好呀好呀!”小丫頭笑,小短腿在過于寬大雍容的袍子里晃。
旋即,公子哥兒吹了個哨兒,那鸚鵡便清脆脆叫起來:“心事竟誰……”
遠(yuǎn)遠(yuǎn)的,他心里一凝。這首詞兒,他偶然聽小宮女們唱過,是花間巷里流傳的艷詞,
帝宮素求端莊雅正,這右相家公子怎么腦子不好使,偏讓進(jìn)獻(xiàn)的鸚鵡學(xué)了這句?
“這鸚鵡拉屎么?”然而,詞兒還沒叫完,小丫頭一個打斷,讓所有人都愣了。
“自然拉……”公子哥兒沒說完,顯然那個字眼兒太過市井,他都說不出口。
四下響起竊竊的笑聲。
遠(yuǎn)遠(yuǎn)的他便想沖上去,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那些放肆的奴才。然而那小丫頭毫不在意,舉了舉懷里那盆花兒,笑得露出圈碎米牙。
“我聽說啊,民間都用鳥獸屎作土糞,這樣養(yǎng)出的花兒,格外好。所以啊,我問你,這鸚鵡的屎,也可以這么用么?”
公子哥兒眨巴眨巴眼。名貴的鸚鵡,進(jìn)獻(xiàn)的巧舌,這丫頭,竟然只關(guān)心拉不拉屎?
公子哥兒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地應(yīng)了:“應(yīng)該可以?!?p> “真好真好!這下說不定,我的花兒能多開幾朵了!”小丫頭珍重地抱緊了那盆花兒,瞳仁里都是光。
后來,他想起宮人們說,那種民間小花兒,叫六出。
是她種給他的。
……
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注1)。
花三吁出一口悶氣。這是當(dāng)年那首鸚鵡學(xué)舌的詞。
是了,原來有些心思,早就埋下了。
回憶那么涼,回憶里的人兒,心尖兒還是滾燙的。
這廂,東宮主殿。
羅霞跪在地上,奉上手里一方羅帕:“這是花二姑娘托奴婢,還給殿下的?!?p> 李郴上前來,接過羅帕,遞到趙熙行手上,后者趴在榻上,臉色很是蒼白,展開羅帕看時,眸子里有一瞬微光:“就……這個?”
羅霞點(diǎn)點(diǎn)頭:“就這個。殿下御用之物,怎可落于下民之手。還回來,也是對的?!?p> 趙熙行不置可否。指尖撫過那一行繡字,眸底夜色無聲無息蕩漾開。
李郴蹙眉:“殿下,下民染指過的東西,何其骯臟,這方羅帕,殿下還是別要了。臣再命內(nèi)務(wù)府,為殿下制新的來?!?p> 來字剛落,趙熙行瞥了李郴一眼,這一眼,讓李郴從頭到腳一個哆嗦。
羅霞總覺得趙熙行有些異樣。但具體哪點(diǎn),說不上來。她試探道:“殿下可要……帶點(diǎn)什么話回去?”
“放肆!殿下尊貴如斯,給一介下民帶話?念你是管事姑姑,怎會說這種蠢話!”李郴義正言辭地喝起來。
羅霞連忙告罪,只見趙熙行把羅帕疊了疊,珍重地貼身放了,并無多話。她微一愣。從來心無外物的東宮,何時對一方羅帕這么珍視了?
李郴在旁邊又是呼天搶地:“下民染指之物,污穢不堪,怎能臟了殿下玉體……”
“……吵死了?!壁w熙行瞪了眼李郴。
李郴只得忿忿退下。殿內(nèi)才算安靜下來。
“姑姑請起吧?!壁w熙行看向羅霞,“且不論羅帕之事,姑姑親自來探望本殿,本殿亦是感激?!?p> 羅霞一笑:“應(yīng)該的。陛下也是愛之深,責(zé)之切,殿下莫往心里去。殿下是西周子民翹首以盼的儲君,可一定要珍惜身子?!?p> 注釋
1.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全詩出自唐詩人溫庭筠《菩薩蠻·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
枕冰娘
鸚鵡學(xué)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