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要幸福呀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冗長的夢境。

　　一個，用戰(zhàn)爭、鮮血與火焰鋪就，訴說了責任與命運的悲傷故事。

　　在那夢境的最后，墨發(fā)金瞳的少年眸光溫柔，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

　　將靈魂送至異界的少年也一并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雖然我不知前路幾何，但－－”

　　“請一定要幸福啊。”

　　婭嘉驀然睜開雙眼，凝視著月光下縹緲隨風的長簾，待到眼角被夜風吹得冰涼，抬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竟然落淚。

　　“…………”婭嘉抬手胡亂地將自己臉上狼狽而冰涼的淚水擦去。

　　起身，穿衣。盯著前方沉默許久，卻再沒有了睡意的婭嘉向庭外走去。

　　意料之外的，在不遠的石亭里看見了那人的身影。

　　很顯然羅格也發(fā)現(xiàn)了她。

　　四目相對之中，羅格在夜色下變成了暗金色的雙瞳中難掩驚訝。

　　羅格向踏上涼亭臺階的婭嘉問道，“怎么還沒睡么？”

　　“睡著了，又醒了?！焙唵位卮鹨痪?，婭嘉坐在了羅格對面，近秋的夜風雖然還有著夏日的余熱，但也具備了這個臨冬之季的寒涼。

　　嘖，屁股好冷。

　　婭嘉忍不住抱怨，卻也不禁疑惑看上去就身體虛弱的羅格，是怎么在寒風中堅持這么久的。

　　坐下之后，婭嘉才看清羅格面前的是一方剛下了一半的棋局。

　　黑白雙龍，勢均力敵，在近乎鋪滿了棋盤的棋子之間竟無能判斷究竟誰強誰弱。

　　但婭嘉也無心這盤祺。

　　那場真實得可怕的夢境，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全部的思緒。思及來到這個世界便難掩的心慌感覺，婭嘉更是急于求證，夢中的一切是否真實。

　　“羅格，我……”

　　“你都記起來了?！痹缭诜讲趴辞辶藡I嘉神色時，羅格便已是了然。

　　“——！”婭嘉震驚抬頭，望向?qū)γ婺侨恕?p>　　“阿丘利塔－－既然想起了一切，那你也應該知道他?！币妺I嘉沉默地點頭，羅格繼續(xù)說道，“他曾經(jīng)和我說過，靈魂與靈魂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契合度越高，這種聯(lián)系便越為復雜?！绷_格將手中的黑子放回罐中。

　　“雖然曾經(jīng)被我送到你們世界的靈魂早已與你融合，但畢竟出自于我?！绷_格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在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因為與我的聯(lián)系，會逐漸記起它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過去。”

　　“而靈魂擁有自我保護的機制。若是直接將記憶取回，就會對靈魂產(chǎn)生難以修復的損傷?！绷_格起身，將棋盤上散亂的棋子收好，“為了避免這一點，過去的記憶會在你睡夢中，以夢境的形式展現(xiàn)在你眼前。”合上棋罐的罐蓋，羅格嘆聲道，“你今晚，都夢到了吧？”

　　雖然羅格用的是問句，但他已經(jīng)對這件事了如指掌。

　　“……”婭嘉低頭沉默，似是從未想過自己與羅格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如此復雜。但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問道，“靈魂……是什么樣子的？”

　　羅格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婭嘉會問這種問題，但他還是回憶著八年前見到的事物，如實地描述給婭嘉，“白色的、會不斷向外溢散能量的不規(guī)則球型?！?p>　　沒錯了。

　　婭嘉長嘆一聲。

　　她想起來了－－

　　八年前，被送進孫露大人的診室時，確實看見了符合羅格描述的能量體。但當時她處于瀕死之際，只當它是孫露大人的異能。雖然之后有疑惑過，明明孫露大人的異能是通徹的純白，不管是從能量形式還是外表上來看，那時所見的能量都與孫露大人的異能十分不同。但詢問那時在場的其他人之后卻被告知他們完全沒看見這個力量，還被他們認為是她在瀕死之際產(chǎn)生的幻覺。就在婭嘉自己也被別人勸服，相信那只是幻覺之前，天啟者大人親自來看望她之后卻念叨了一句：倒是沒什么危險，反而被這個人救了一命？如果以后有機會遇見他要好好謝謝對方啊。

　　天啟者大人的話語猶在耳邊，當初不甚明了的一番話到如今，卻有一種撥開云霧見青天的明朗。

　　所以天啟者大人早就知道她身上發(fā)生什么事了么……

　　雖然她明白天啟者大人是為了她心中不要產(chǎn)生太大的負擔而故意語焉不詳，但這樣賣關(guān)子也是天啟者大人為數(shù)眾多的、令人討厭的地方之一啊。

　　“你救了我。不，不對，是你的靈魂救了我。”婭嘉抬頭望向與自己關(guān)系匪淺的少年－－或者更應該稱為少女？－－說道，“雖然我不太清楚具體是怎么回事，但我確實是因為你的行動，才能活到現(xiàn)在的?！?p>　　她與羅格燦金色的雙眼對視，真心實意道，“謝謝你?！?p>　　“不客……氣？”羅格不明白為什么婭嘉要道謝，回答得有些遲疑。

　　阿丘利塔并未將有關(guān)靈魂的全部知識告訴羅格，畢竟他一個命運學派的學徒，對靈魂這種玄妙的東西，本身便是一知半解。但其實真的要說起來也并不十分復雜。

　　靈魂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肉身，但沒有自主意識的靈魂，能夠寄宿的只有靈魂缺失的肉體。也就是說，當初羅格將靈魂送至異界，在它消散之前，找到了瀕臨死亡，但還有部分自己靈魂的婭嘉。喪失了大部分靈魂的婭嘉自然活不了多久，然而正好有羅格放逐到異界的靈魂與婭嘉可以匹配，誤打誤撞之下，將她殘缺的靈魂補全，又因為羅格沒有分離儲存記憶的部分，也就沒有令婭嘉感知錯亂。經(jīng)歷八年，兩者的交融，早已不分彼此。肉體是靈魂的載體，自然也會與其發(fā)生聯(lián)系，這也是為什么羅格能夠用自己的血液將婭嘉召喚的原因。

　　可以說兩人在基爾拉罕的巖窟中的初見、相識并在之后共同進退，直至今夜婭嘉憶起曾經(jīng)的一切，都是無數(shù)巧合堆積而成的巨大巧合，是必然出現(xiàn)的奇跡。

　　“所以，你當時要我承諾不回原來的世界也是這個原因？”婭嘉遲疑地開口。

　　她說的是兩人在特爾落提公國的交易街上，羅格要她留在這個世界的事情。

　　羅格掩在寬大袖袍下的手緊了緊，目中閃過猶豫，但在開口之時，他還是如實地回答道，“不，不是我不想送你回去，只是我無法將肉體連同靈魂送回那個空間。主空間之間的跳躍只有傳說中被封存在魔塔之頂、‘魔塔之主’以諾的驟變之書中記錄的空間系禁術(shù)能夠做到?！?p>　　雖然羅格本人對空間魔法有所研究，但也僅僅能夠支撐他在主次空間的一個來回罷了，主空間之間的跳躍與這根本不是一個量級。即便有屬于天罰神阿萊爾羅伊的無限魔力的支持，在對于沒有精確地學習過魔塔知識的現(xiàn)在的羅格來說，想要實現(xiàn)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譚。更何況他方才覺察到，不知道為什么，婭嘉原來的那個空間竟然有十分強烈的空間震動，比其他的主空間強得百倍不止。在這樣可怖的空間震動逃出的婭嘉，已經(jīng)不是運氣好不好的問題了，這樣的概率比你搖了上千次篩盅，里面的點數(shù)次次都是滿值這種事還要來的小得多。

　　“這樣嗎……”了解了羅格的難處，婭嘉嘆了一聲。

　　“……抱歉?！痹僭趺凑f，婭嘉來到這個世界，還是因為他造成的意外。即便在過去已經(jīng)得到了婭嘉的諒解，但在婭嘉已經(jīng)了解了事實的現(xiàn)在，羅格不感到歉疚是不可能的。

　　“不，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倒不如說，我才更應該對你表示感激?！眿I嘉真心地向羅格如此說道。

　　已經(jīng)得到了大部分記憶，自然也明白羅格將她召喚來的事確實是意外，再加上自己的命是羅格救下的－－即便這只是對方無意所為，但羅格也確確實實是她的救命恩人，這件在清楚了一切起因經(jīng)過之后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根本就沒有辯駁的必要。在見過了羅格往昔所做的一切后，對他越發(fā)敬佩的婭嘉更不可能對自己尊敬的人無禮。

　　而且，她來到這個世界，可能也并不是什么意外……

　　想起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夜時所做的夢，婭嘉也隱隱明白，事情并不像羅格所想的那么簡單。

　　……她能夠來到這個世界，可能并不僅僅是羅格一人的原因。

　　但苦于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實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是那個人所為，再加上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所以婭嘉也就沒有再提及她存在的必要了。

　　將發(fā)散的思緒牽回，婭嘉嘆聲道，“羅格大人是把我當成了什么呢？”

　　在羅格還未接話前，她繼而道，“如果僅僅把我當成了您的附庸或是剛認識的外人的話，那么就繼續(xù)道歉吧?！?p>　　前者是羅格沒有將她放在正常人的地位上，而必須對她道歉；后者則是還未熟稔的陌生人之間的待人之禮。毫無疑問，兩者對于羅格而言，必是十分生疏。

　　自認為兩人已經(jīng)是同伴的婭嘉如果得到了羅格并沒有將她放在同一地位上的反饋，那么心高氣傲的“毀滅”的氏部，也不可能再將他視作同伴。

　　明白了婭嘉意思的羅格輕笑一聲，“是我失禮了。”

　　“你是我的同伴，婭嘉。”與婭嘉對視的羅格十分認真地說道，“忽略了這一點，我可真是失禮啊?！?p>　　婭嘉抵著下巴注視他。

　　對她目光中所蘊含的東西實在在意的羅格問道，“怎么了？”

　　“我見到你的靈魂是八年前，記憶的最后你是十七歲……”婭嘉計算著最為簡單的加減數(shù)學題，看著羅格過分年輕的臉難以置信，“也就是說……”

　　“啊，是的?！泵靼琢藡I嘉的意思，羅格點頭道，“我二十五歲了?！?p>　　見羅格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婭嘉捂臉呻吟，“年齡是女性的秘密啊……你這樣坦蕩搞得剛才猶猶豫豫的我就很蠢了啊?！?p>　　早在十六年前就沒把自己當做女性的羅格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言論，在一瞬的無措后，他誠摯地提議，“那要不……你再問一次？”

　　“不要?！眿I嘉“嘖”了一聲，“反正你為了哄我會瞎說一統(tǒng)的吧？”

　　她小聲嘟囔，“還以為這次終于輪到我當姐姐了，結(jié)果竟然是個天山童姥?！?p>　　羅格當然不明白天山童姥是什么，但也不妨礙聽出婭嘉語氣中的郁卒。

　　“婭嘉的年齡是……”

　　話音未盡，卻被婭嘉“啪”地捏住雙頰，“不是剛說了嗎？女孩子的年齡可是秘密?！?p>　　羅格無奈笑著，將婭嘉的雙手拿下，“我雖然年有二十五，但因為與阿萊爾羅伊的契約，所以身體便定格在了十七歲，如果想把我當做妹妹或是親人的話都是可以的?！?p>　?。?p>　　那是一處無邊的黑暗，死寂、空曠、沒有邊際。

　　這里沒有死亡的概念，因為這個空間已經(jīng)不存在生命；這里沒有時間的概念，因為無邊的黑暗一成不變。

　　然而那個人，是這個能讓任何生命失去一切的空間中唯一的異數(shù)。

　　她有著與濃如深墨的黑暗中一般墨色的長發(fā)，深沉得仿佛將這黑暗中的一切包裹了的雙眼中盛放著的是看透了一切的包容。

　　那個人看向了她的方向，在一瞬間空白的驚訝后，她了然地微笑，在婭嘉最后的記憶中，她將食指立于唇前，向她祝福道，“要幸福呀，婭嘉?！?p>　?。?p>　　是的，天啟者大人，我十分幸運，在這異世找到了另一個愿意接受我的人。

　　但是－－

　　“與阿萊爾羅伊的契約？”婭嘉的神色瞬間危險起來，“你是從一開始就騙了我么？”

　　哦吼，玩脫了－v－。

　　羅格臉上清清楚楚寫著這幾個字。

　　“看著我！羅格！”婭嘉撐在石桌上惡里惡氣地向羅格吼道，“回答我！”

　　羅格雙手立在胸前，做出拒絕的手勢，“我很抱歉……”

　　“不是說了不許道歉嗎？！”

　　婭嘉掐著剛出爐的便宜妹妹的臉頰，氣得咋舌。

　?。?，天啟者大人，這個家伙是一個滿嘴謊話，鬼水超多的小混蛋啊！